■肖冰
《象形》是新加坡学者诗人游以飘2020年出版的新诗集。共收集了八十八首短诗,诗歌诗性饱满,意象纷呈,混沌凌乱的片段式描写,属典型的后现代风格?!耙欢瘸橄蟆?,“二度符旨”及提纯为诗歌注入了新的元素。在本诗集里,诗人为诗歌制定了三种特殊的格式。
第一种格式:诗的题目与第一行联通,整首两行一节,共八节。如《十面》连着“埋伏”;《一日》连着“将尽”;《一夜》连着“之间”;《素脸》连着“朝天”;《表面》连着“文章”《心乱》连着“如麻,木的纤维化”;《一盘》连着“散沙,每一粒都要说话”……就是如此巧妙新颖的格式。
第二种格式:二行一节,共九节?!短煅摹贰段扪摹贰度粘!返?,就是这样的格式。
第三种格式:整首诗三十三行,不分节。《上午》《下午》《提问》等,就是这样的格式。
特殊格式的制定为诗集赋予了新的诗歌形式和意象,也增加了创作的难度。诗集里除了《下个月》是三字题目,八十七首皆为二字。足见诗人独具匠心及对于用词的吝啬。诗歌场景的大幅转换,跳跃,意象的星罗棋布,让人应接不暇,则和题目形成鲜明的对比。
诗人像一位魔术师,操纵强大的语言系统,为诗集赋予了深奥的语义,同时也具备了易于甄别于其它诗集的特征。
一、思是诗的核和镭
《象形》是一本特别难读的诗集。读诗的过程像是在进入一个迷宫,或是做一道奥数,又像是进入了诗人为我们摆下的阵法里。
海格德尔说:“思,就是使你自己沉浸于专一的思想,它将一朝飞升,有若孤星宁静地在世界的天空闪耀?!倍罾缭蛩担骸八际鞘撕屠亍薄S我云驮诙瘸橄蟮氖枰庀罄锇讯琳叽胍桓觥八肌钡氖鱼?,旧词新义延伸出特殊的新词,以及哲理。让人享受在脑回线里漫游的愉悦。
比如《夜行》:“小心火烛,也提防路滑,摔成无数小鬼/充军黑的版图,碰到许多假象,摸不到一头真象”;《一夜》:“之间的成熟进程,完好如初/密密麻麻地穿梭,森林外缩短了间距”;《如如》:“勾销吗?非有仙人掌在旷野的坚持/不能修正赤道的矫情”……
如此简洁陌生的表达方式,对视觉和思维都是一个极大冲击。读到特别难懂的句子我会停下来,联系词语在语言系统的通感,再让诗句与题目挂钩,大致能领会诗人的意旨。这应该就是诗人追求的诗歌的“召唤,钩沉?!?/div>
“碰到许多假象,摸不到一头真象”。在形象生动的描述“夜行”的境况时,更让读者领略到汉字的多义性,领悟到汉语的强大和具象的美。
再看《进退》:“无间如快递,有时候却不/有时候丢失/……上下维谷/左右为难/流水账/流过不知时机的卵石……”《过去》:“悬浮于人世的上面和下面/转折那些长的,短的,行旅;从世界一熔炉/到天地一沙漏/我们还剩多少器官/弹唱过去以后的《阳关三叠》”。意蕴悠远,诗意绵长。
诗意的内隐是本诗集一个亮点。这些会站方队的黑蚂蚁,披着朦胧的面纱若隐若现,迂回曲折而又韵味馥郁。必须带着疑问,手握一把钥匙,才能在诗人营造的各种意象和具象,时间和空间里找到诗歌未说出来的部分。就像找到诗人藏在山洞里的宝物,惊奇和惊喜频频而来。
二度抽象化的特殊表达方式特别耐人寻味。这样的句子诗集里俯拾皆是。
读《象形》,除了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丰富的人生经历,诗歌技巧表达的认知,还需要在读诗的过程中放下狭隘,用一种扩展思维行走在字里行间,方能洞悉诗人所言之一二。
二、记录世界的丰富性,是时代赋予诗人的重任
游以飘的诗:注重语言、意象、声音、限制抒情、直白。他提出:诗歌必须提纯。诗人关注世界、热爱生活、洞悉身边的大小事宜。诗集里有大量的叙事,铺陈,场景的描写,大到《天涯》《无涯》《十面》,小到《酒馆》《红花》《微风》《尺寸》。而在时间跨度上,也有其特殊的陈述。如《下个月》《六点》《一日》《一夜》《上午》《下午》等,都是当下生活现场的一个缩影。
诗歌是时间的容器。无数的静态、动态场景和时间的珍贵片段就这样封存。而词语的精准如摄像机的分辨率,它是事物在读者面前复原的最大保证。
柏格森说:“只有绵延才是真正的时间?!饷嘌有缘姆中斜硐郑鞘枞挝竦氖椎逼涑濉?。而用诗歌记录真实的过去和现在片段也是诗人的责任。
在《断代》里诗人对这个时代的繁华和混沌的描写为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诗中写道:“漫步在充满星星的山岗/暗语,四面浮动/时光的暗哨,撑起于火柴盒/……积木般的宾馆、商场、办公楼/摆放在金色河道/又像剥落的鳞甲/昏眊的鱼目,在陈年的河谷/……”一个现代城市的夜景,就这样生动形象地呈现在眼前。而“暗语”“暗哨”“剥落的鳞甲”“昏眊的鱼目”则让人思及繁华背后物种之间的相互排斥、赶杀。直观世界高速发展的同时不得不让我们深思,我们的世界,我们的未来,我们的路在哪里。这些时代的特性亦让我们为“断代”深思。
《酒馆》:“炸薯条,火腿片,洋葱圈;返回原形的黄酒/相斗成仙的白酒;东倒西歪的寡欢/聚在一起,共享盛举?!薄端骶印罚骸耙宦返酱?一粒盐于一锅粥/一颗糖于一席大杂烩;这是多么老实可靠的街坊/有些事物未曾彻底坍塌……”。
这些生动的生活场景,及身边的碌碌的小人物就被诗人收藏到这些文字里。这些都是世界最真实的声音。
三、流淌在诗歌里的血脉
“怀乡”在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文本都是一个大主题。每一个时期都有优秀的作品传世。
游以飘出生于马来西亚,现任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他和父母都是华裔。血源的追溯同样深埋在诗人的内心。而血脉的认领回归之情同样也在诗歌里得以传递。
在诗歌《后裔》里,我能洞见诗人血液里继承了先辈的苦难意识、伦理关怀、命运抗争、拷问对立、和自我拯救。
诗人写道:“花了三十二年思考一朵蒲公英/而后,不想/美丽的羽绒,抽丝那样/给天地补针脚,在海底捞注脚/搅动,黑汤药的一勺子/……追随暖气流的雁群,落单一二只/误投他者的篾篓,挣扎,倒腾……”这些诗句像一个尖锐的利器,直戳人心。它应该也囊括了所有华裔后裔的艰难历程。
在《流浪》里诗人也写道:“故乡是响尾蛇的尾巴/惊醒着你,惊动他人;狭路相逢,一群陌生的鱼/都不知道快不快乐;空间与房间都是液态/天涯的行者,极地的旅客;移动着瓷碗/缘木求鱼那样爬上”。
在这个以速度和通讯操控的移动时代,人类像候鸟一样迁徙,与四季变换的频率相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这首诗不但写出了诗人内心的感受,其实也是诗人对当今时代大部分人生存状态的速写。
四、在山顶置一个坛子
微信里我曾经问过诗人。关于诗集《象形》里的诗歌的创作过程:是看见一个意象而触动灵感继而写诗,后立题目;还是先把题目立好再寻找诗意?他的回答是后者。
在我觉得,大部分诗人应该都是被灵感挑动创作的动机。甚至有人说灵感来了,如果不当场记录,过后就会遗失。这句我也深信不疑。
先立题而后写,这无疑是给一首诗歌定下了疆域,为创作过程制造了难度。这让我想到有人每天用同一个题目写不同的诗,以此来练习从不同角度发掘事物的最大潜力。而观《象形》诗集里的题目,大部分并不具有多少诗意。这些没有特殊意义的题目让我想到“史蒂文斯”的《坛子轶事》。
先立题目后作诗,无疑于在山顶放置一只坛子。然后动用所有的空间,时间,物体以及虚无来达到和满足诗意的诞生。在这里时代已经融合,古词亦赋予新的意义。抽象,具象,断裂,跳跃,哲理,伦理,及场景就在一首诗里相融。而诗人和题目就是那个放置在山顶的坛子,是万物的核心(其实应该说是诗人以一己之力为核心)。诗人站在中心向外围击出一掌,四面八方向诗人围拢、集聚,他就是诗歌的核心。三百六十度的视觉应该是诗歌大幅度跳跃的原因。各节看似毫无关系,其实都是在围绕着题目这个中心轴旋转,不偏不倚。在捕捉言辞、场景、及动静物之际,一场迷宫般的诗觉盛宴上演。
且看《言传》:“秋蝉权充说书/腹语术在故弄玄虚/一城墙的爬山虎;词语的翻新/在演义/无论封神不封神/台面如火焰山”。从一蝉到一群神,从爬山虎到火焰山,生动具象,天马行空?!耙剐械哪?逸乐的仙/清心的佛”,三界内外,诗人无不手到擒来。
五、读诗,就是在破一个阵
诗歌就像一个不断繁衍的生物,犹如人类从懵懂到思维敏捷,改变世界的过程。
形式单一、浅显、直白的诗歌我把它叫单细胞。而那些聚意象、人文哲理、伦理、隐喻、符旨的诗歌,无疑是无数细胞的组合。而每一个细胞各具其义,相辅相成构架成一个复杂完整的个体。犹如细胞与人体的关系。而《象形》里的诗歌便是一个完整的由无数细胞组合繁衍到最高级的复杂的个体。
读诗之余我甚至猜测:也许在写诗之前,诗人就为自己的诗歌读者进行了限制和选择?!断笮巍?,每一首诗都是诗人为读者摆的一个阵。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幸进入阵法,一睹其阵容并破阵而出。我想:读过《象形》的读者一定都深有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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