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根土

  中华文明历史长河,浩浩汤汤,奔流不息,神州大地,人才辈出。其中,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流中杰出人物一如秋夜星空。诸暨苎萝山卖薪女西施忍辱负重,以身许国的故事,长传不衰即在其中。

  诚然,两千余年,毕竟是一段漫长的历史岁月,西施这个人物的身影,渐渐模糊,这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我们所认知的西施,应该说大多是历代文人笔下的传说人物。作家、戏剧家为我们演绎了许多情节不同、风格迥异的传奇故事。这个作为艺术形象的西施已不是那个历史人物的西施,但其核心,即她的精神内核却是一脉相承的。

  一

  西施的精神是什么?同样这一命题,可以有许多的解释和阐述,我以为,其根本的一点在于:担当。明人许岱谓:“自西子之愤心于君仆妻妾, 子子女女,不忍心以身自私,而甘以其以色入吴也!”道出了西施此时此境的内心。担当是人类优秀品格的一种,是一个人对于社会责任和义务的承担;是一种献身精神,尤其是在国家、民族危亡的关头。在西施这位芳龄女子身上,更是一种最原始、最本质、最朴素的精神。

  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不少这样具有敢担当并为之舍生忘死的人物。例如:南宋将倾覆之时,陆秀夫背负卫王蹈海赴难;清末甲午海战兵败舰毁,管带邓世昌落水后,坚拒部下推送的漂浮物,并高呼:“事已如此,誓不独生!”毅然与致远号同沉海底;不久,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率舰与日军血战,因伤亡过半、弹药耗尽,求援无望,在严拒降敌后,自裁殉国,以显担当,等等。

  西施非朝廷命官,亦非国之干城,她只是一个农家少女,然而,能于时局艰危之日,彰显一个平民百姓的担当精神,更为难得。

  在大量的文学叙述以及诸多不同的艺术形象中,大约自明代中后期起(或可以梁辰鱼的奇传剧《浣纱记》为代表),加重了西施思想意识和爱国情怀的笔墨,至近现代更甚。这当然是有积极意义之举,也是值得赞赏的;但若过之,如把西施描绘成一个老道、精于计算、政治态度十分鲜明的卧底,乃至演绎出“香榧夹带情报”之类的荒唐故事,就不足取了。因为,这是违背历史真实和人物性格特征可信度的。这里就涉及艺术形象与真实历史人物的差异和区别问题。具体到西施而言,西施被勾践君臣选中时,不过碧玉年华,加上习于土城3年,毕竟还只是一个出身于鬻薪浣纱农家的妙龄少女,平常随父母致力营生,其识见、学历可知。我们研究历史人物,宜与其艺术形象有所区别。

  如果我们设西施赴吴为周敬王二十年(前490)前后,则至今已过去了漫长的2500余年。囿于历史文献记载十分稀缺,考古发现这方面资料概率又极低,历史留给我们的真是一片迷茫,要还原西施真实面貌,非常困难。自然,也绝非全无踪??裳啊U缏浪济阆壬裕骸爸幢收咧?,本不限于执笔之时,而后一期之情形,亦有足据以推测其前一期者。”这也正就是文史工作者要去探究要义的一种方法。

  二

  试从下列几个方面去寻求西施担当精神的成因。

  1.社会原因。西周末期,诸侯蜂起,周王室衰微,进入春秋时期,列国争雄的序幕拉开,残酷的征战频繁演绎?!按呵镂抟逭健?,而无义之战几乎天天都在进行,华夏大地,一片腥风血雨。从越王允常元年到越灭吴(前510~前473)的短短38年间,越、吴、楚、晋、齐之间的大战即达8次,规模较小的征伐屠戮,难以计数。元代张养浩在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中有感于历代战争对人民造成的深重灾难慨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北耸?,浦阳江畔的百姓,长年深陷于吴越战争之中,疆域不时变更,人民流离失所;不断的横征暴敛,无辜惨遭杀戮,对社会生产力的破坏无以复加。越国的经济发展本来就落后于中原诸国,战云密布下的百姓生活之苦恁如何说都不为过。但同时也炼就了从容面对苦难的坚强、刚毅、不屈的性格,他们面对艰危,依旧奋勇向前。

  西施自幼即在此战乱环境中成长,与父老乡亲一起经历苦难,也在一起面对磨炼,逐渐养成了从容对付艰危、勇于承担的坚强品性。直至今日,这样的精神在诸暨大地上一直在发扬光大。人们常说的“诸暨人南人北相”,实际上指的是一种古代纯朴、坚忍不拔、豪侠之风。

  另外,在当时的战乱频仍的环境中,人们普遍心怀期望,希冀战争硝烟消散,能过上正常的、丰衣足食的生活。西施幼小的心灵,已刻上了战争的创伤,希望创伤的平复,应是她强烈的愿望,一旦有了这样的机遇,义无反顾去承担其责,乃是情理中之事。

  2.地域文化因素。古时中国南方广大地域,是百越族人活动的舞台,今日诸暨为其腹地。有方言研究学者认为,至今在诸暨的方言中尚有古越族人的语音遗存??芍呵锸逼谡饫锏南让竦乃枷搿⑿愿翊邢悦鞯牡赜蛱厣撼钥嗄屠?、强悍勇武、不怕牺牲、易于接受新生事物、勇于变革、“宁为鸡首,不作凤尾”,任事敢于担当等等。

  当年西施赴吴,不过桃李年华,离乡背井,别亲去国,险恶难料,她岂能不知?然而,即使有万般无奈和悲情,她还是毅然决然上路。她在此后远离故国和亲人的20来年中,面对复杂尖锐的吴越博弈、宫廷争斗等等,其难可知,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如何过得?最堪惊奇的是,吴亡以后,作为吴国子民从未将西施认定为“亡国祸水”,而恰恰相反,在流行至今的传说故事里,对其称颂和怀念有加。我的一位搞音视的朋友告诉我,2006年他们一个摄制组去姑苏一带拍有关西施的专题片,当地普通民众,至今依然称西施为“娘娘”,都十分乐意支持和协助摄制组的拍摄工作。这说明西施伟大的人格力量,今日犹在。

  3.自然环境因素。当时越国腹地的宁绍平原(含今诸暨),和稍后归入越国版图的姑蔑、闽北乃至闽南的广大区域,与富庶的中原相比,自然条件要恶劣得多,灾害频仍,生产技术大大落后于丰腴的黄河、长江流域;且又远离京畿,被视为“蛮荒之地”并不奇怪。

  在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之时,有一个细节足以说明越地自然灾害的多发:文种曾请越王以遭灾为名向夫差借谷,从一个侧面说明越国发生洪涝灾害频率颇高。此事结果是越国次年以优质稻谷归还,吴国以这些谷子为种子,因已先把谷子蒸熟,致使吴国绝收——这已是民间传说了。但是,越人希冀迫切改变落后的生产面貌、具有开放心态对待外部世界这一点应该是真实的。

  就小流域来看,诸暨的母亲河浦阳江(迟至唐代起就有浣溪、浣纱溪、青弋江、浣水之别称),丘山陡,水源短,江流曲,水涝灾害,十年九有,百姓困苦。从而也造就了浣水两岸子民不屈不挠,力求改变其处境的强悍、勇武的性格。西施虽为一个民间姑娘,却也不乏这种尽快结束刀光血火之灾以使百姓安居乐业的朴素愿望。初时,她或许以为借此可解父母、乡里众亲的倒悬,义无反顾是为最应该的选择。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

  三

  一个地域,一个族群的文化,毫无疑问是有传承性的。即以担当精神而言,在诸暨,延绵数千载,均有??裳?。践行这种精神的志士仁人,可谓难以胜记。我们可列举一些。如元末明初的杨维桢,他在天台府尹任上,顺应民意,严惩一班人称“八雕”的黠吏,这班酷吏,横行日久,前多任官吏出于自身利益考量,未予惩治,唯杨维桢敢于担当,痛下杀手。果然,他虽获得民心,却得罪豪门,后被免职。四年后,降级任钱清盐场司令期间,深知盐民苦于盐额(从事盐业生产的“亭户”必须定期向官府交纳盐的数量)过高,民怨沸腾。杨维桢多次向上请减未果,后来他激愤地表示将挂印离去,上司无奈应允减少盐额3000引,为盐民争得些许利益,却导致他10年未得升迁,终致免官。

  细辨诸暨历史人物,杨恒、王冕、戴良(当时属浦江)、陈洪绶等的身上,同样闪烁着这样的光辉。

  还有一位值得一提的是傅日炯。

  傅日炯,字中黄,湄池塘湾底人。明末邑庠生。曾师事山阴刘宗周,即蕺山先生。清顺治二年(1645),清兵攻陷南京,南明福王遇害。刘宗周绝食两旬而死。傅日炯闻讯即将白发老母托付于族兄傅雨和族叔傅公平。傅日炯回家后一连数日,不敢对老母直言,只是慷慨悲歌,泪流满面。其老母深明大义,知其意,即取出新衣为儿子穿上,并亲自斟酒三杯作别。傅日炯饮尽,洒泪辞母,拜别宗祠,来到湄池步(埠)头,从容赴死。他的族兄傅商霖得悉傅日炯投水,即与秀才王三善同入化成山中,不食七日而亡。

  还有见载于清代《诸暨县志》的“周国琳徒步上京救县令”“骆小姑义完一?!钡鹊雀腥斯适乱参薏徽咽玖酥铘咂矫癜傩盏牡5本?。

  在敬仰他们的同时,人们或许至今还存有疑惑,傅日炯他们几位,论社会地位,并非显赫,所谓“诸生”“秀才”,只不过是科举时代府、州、县学的学子,不食朝廷俸禄,实际就是平民百姓。若论责任,他们之上的官吏、将士岂止车载斗量?何以在鼎革之际,做出如此激烈之举?想来,答案只有两个字:担当。如若没有担当,他们尽可以“晴耕薄田雨读书”,侍奉老母,教子养女,终此一生,恁谁也不能苛求他们。

  时至近现代,辛亥革命、抗日战争时期,诸暨子民以乡先贤为楷模,忘我为之奋斗,乃至以身相殉,如傅国英、赵膺等。尤其是在为新中国缔造的历史时段中,更有大批仁人志士献身。截1987年止,诸暨有革命烈士1027名,显见高于周边县市。若问其原因可否仍归结为这两字:担当。

  诚然,文化传承属精神层面范畴,很难找到因果关系的明晰实例,何况西施生活的时代距今又太过遥远。但我以为,上述例子足可证明精神因子的传承,正在润物无声地数千年永续;如作逆向思考,以今系古,也能烛照当年西施的精神世界。

 

 

 

 

 

责任编辑:骆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