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明
 
  去年岁末,信步街上,马路旁红灯高悬,商铺内外人头攒动,招揽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手拎大包小包,三五成群,欢声笑语,行色匆匆。
 
  节日气氛笼罩小城,一下子把我拉回六十多年前。“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思念故土故人,油然而生。“穿新衣”“吃好吃”是旧时过年的传统,现今的孩子恐无法理解。时光如梭,转眼我已暮年,每至腊月,最怀念的依然是娘烧煮的那块猪头肉,那于我,才是真正的年味。
 
  提起猪头肉不得不说说它的发展史。据考早在河姆渡时期,先民们已懂得捕获野猪,开始食用猪肉了。我们陈璜一带的山民狩猎,至今还保留着食兽头、分兽肉等原始狩猎的痕迹。如捕获到野猪就首先割下野猪头,去毛洗净放入锅内蒸熟,然后作为供品祭拜山神,最后将猪头肉分而食之。野猪肉的分割也有规矩,头枪(第一个击倒野猪的人)得一腿一肚,二枪(以枪响为准)得一腿,余下之肉参与者均分。
 
  到了农耕社会时期,野猪被驯化圈养,逐渐普及并得到迅速发展。但那时农民所养的家猪,大都以交租纳税的形式,被地主、官僚阶层收缴,自己只能以猪下水偶尔饱一饱口腹之欲?!爸烀啪迫獬?,路有冻死骨”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
 
  新中国成立后,物资供应依然匮乏,政府对生猪实行统购统销政策,鲜肉按人定量凭票供应。猪头肉作为猪下水的一部分,不列入统销范围,故仍然是人们的抢手货。改革开放后,生产力获得解放,经济快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人们才有大快朵颐猪头肉的机会。到了20世纪初,饮食观念从温饱向健康转化,猪头肉因含脂、淋巴素高,又渐渐淡出人们的餐桌。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人们把牲首作为供奉,进献天地神灵的传统已流传千年。浙江一带的乡村习俗更以除夕作为“谢年”首选之日,祭拜天地神灵,既有敬畏谢恩之意,也包含着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初衷。
 
  古时官方祭祀天地需要“三牲”为供品,而老百姓的生活条件无法达到此标准,只得另寻它物替代。猪头作为猪下水的一部分,便宜易得,顺理成章成为“谢年”供品的理想替代物。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以猪头为核心的程式化“谢年”模式,作为乡村风俗一代传一代保留下来。
 
  新中国成立后,“谢年”被列入“四旧”,一度禁止。民间百姓只得偷偷摸摸搞搞。本世纪初,国家现代工业化基本实现,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先进的思想文化不断普及,改革陈旧习俗之风,在你我身边悄然兴起。年轻人主张过年简单、省心、省力?;蚓偌衣糜危蚓频昃鄄?,潇洒随意。对我这种传统家庭长大的人来说,没有“谢年”的除夕,没有猪头肉的年夜饭,是没有过年的味道的。幸有在农村的堂兄知道我好这一口,每每在自家“谢年”过后,速派侄子送来猪头肉一方,以饱我口腹之欲,甚幸甚幸。
 
  “嘎鹅来好过年,过年来杀年猪,杀年猪留猪头,有猪头好谢年,谢过年吃猪头,香喷喷油罗罗,你吃我吃大家吃,大家吃得鲜罗罗?!?nbsp;  
 
  唱这首儿歌时,父亲是村农会主任,除夕这天,一早起来就去村办公室上班,他很少过问家务之事。娘起来后,拿出为我们洗得干干净净,缝补得平平整整的衣衫挨个换上,并告诫我们,过年了人要干净衣要整洁,嘴要牢靠说话要吉利。为保险起见,她还拿出一张草纸挨个在我们的嘴边擦了擦,说如果讲脏话,你们的嘴是屁眼放屁,不作数,弄得我们咯咯笑个不停。
 
  接下来娘开始“谢年”的准备工作,哥和我是娘的两大帮手。煮猪头是娘的重头戏,要煮得好吃入味,时间火候有讲究。把洗干净的猪头放到灶头内锅里,加满水加盖,先用大火猛烧。两小时后,娘掀开锅盖,往锅内依次放入被哥收拾干净的鸡、鸭、鹅,糯米灌肠等物,再继续用大火烧一个小时后改文火慢炖。一小时后,娘让我把未燃尽的树枝退出来,让炭火煨着,直到自然凉却。作为伙夫的我,此时脸往往被烤得像熟了的柿子,但满屋的肉香已使我口水直流,恨不得扑上去掀开咬两口。
 
  午饭后,梳理清爽的娘就开始装点“三牲”供品。她先捞起亮晶晶、嫩冬冬的猪头,沥干汤汁后,将猪头端端正正放到大木盆内,再捞起鸡,将鸡叉开两腿骑跨在猪头的脑壳上,用筷子固定,并整理好鸡向天啼鸣的姿势。然后在猪头周围放好鼓鼓的糯米灌肠,猪嘴夹上猪尾巴,鸡的嘴里含一颗小葱,最后木盆内放上一条面制鲤鱼,一把菜刀,“三牲”制作胜利告成。
 
  整理其它供品就省力多了,一对大红蜡烛,一撮香,一叠黄纸,一封冲天炮,五杯米酒,一碗半生的米饭,一方豆腐,一节藕段,三条年糕等,万事俱备,等时间一到就开始“谢年”。
 
  下午三时,“谢年”正式开始。我们陈璜一带的乡风,有男丁的家庭,女眷一般不参与“谢年”一类的活动,这样哥和我就担此大任。时辰一到,我们按娘的吩咐依次把供品放到事先已放置好的供桌上。第一排左右各一支大红蜡烛,中间香炉、炮仗;第二排五只酒盏,左手一壶老酒;第三排中间“三牲”,左边豆腐米饭,右边年糕藕段。娘在屋内注视着我们放置正确无误后,用眼光指示我们开始。第一步,点燃蜡烛,点上香,斟上酒,哥俩各拿三支清香对天恭恭敬敬三拜后,将香插入香炉,放炮仗这活由哥负责,我捂着耳朵不敢放;第二步,待12个炮仗放完后二斟酒,再三拜,给天地烧纸;第三步,三斟酒再三拜?!靶荒辍敝鞒〕淌礁娉伞=幼庞猛墓┢?,依次拜了门神、灶神、牛栏、猪栏菩萨,整个“谢年”活动结束。
 
  往往到了这时候,娘已经用猪头肉汤,内加豆腐、冬笋,切碎的鸡鸭内脏等配料,烧制好一大锅粉豆腐。娘先让我们送粉豆腐给邻居尝鲜,然后每人一碗,这样的粉豆腐只有过年能吃一次,鲜的“掉舌头”。接着娘三下五除二把猪头撕开了,我们的眼睛齐刷刷都看向砧板上那油鼓鼓的猪头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唯独这次,娘不吝啬,笑着给我们每人一大块。这猪头肉的确与众不同,白白油油的肉块进嘴即化,无需吞咽,“咕噜”一声,滑入肚中。这自流而下的鲜香,将年味深深烙印在心底,成为我一生中难以忘却的乡愁。
 
 
 
 
责任编辑:骆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