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良 
 
  入秋了,蟹肥膏满,又到了品尝螃蟹的季节。
 
  “九雌十雄”,对钟情于蟹味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大饱口福大快朵颐的惠赐。聚餐时,少不了上一道蟹菜。帝王蟹毕竟价贵,纯属奢侈,匣蟹便大行其时。端上餐桌的,或是叠放整齐人手一只的整蟹,或为大卸八块肉膏俱露的块蟹。若有生人在场,最好点块蟹??腿松祗缡?,可大胆夹起蟹黄(膏)可鉴的蟹块食用。它可省去食蟹人折蟹、拗蟹、撕蟹等诸多麻烦。边聊边吃时,便可避免专情于吃蟹的尴尬。然食用整蟹,若举止粗鲁地大嚼,不免“斯文”扫地,只能蜻蜓点水地吃一点,这未免有些浪费。在嗜蟹的人看来,这样的吃法实为暴殄天物。
 
  然要能尝出点蟹味,又能无碍聊天谈欢,熟人间的私聚,方是吃蟹上策。或为寻常家宴,或三两好友小聚,即便寻个不起眼的餐馆落座也无妨。若口福不浅,便可尝得时鲜的阳澄湖大闸蟹。只因食蟹市场庞大,有时未免鱼目混珠,绑着“正宗”大闸蟹的标牌,而贾售的却是不知何处产地的蟹。如此,只得退而求其次,唯拣体型壮硕者食之为佳。因聚餐的是熟人之间,吃相不雅也无妨。蟹无须多,人手一至两只为宜。如能调得一手蘸蟹的好醋,放点去腥的姜末,那更是“泼醋擂姜兴欲狂”了。热腾腾的蟹一出锅,便是食蟹人一展身手的时候。爱酒的人此时能喝一点刚烫的老酒,以蟹肉配酒,是极为惬意的事。吃蟹应是慢工出细活,在这无拘的氛围中,尽兴食用,适情闲聊,算是对得起这手中的蟹物了。
 
  然这盘中的大闸蟹,走入寻常百姓家,是市场经济振兴、湖区大规模养殖之后的事。未有匣蟹上桌之前,与农人接触较多的便是溪沟田壑间的石蟹。虽名有异,却同以“横行公”著称。
 
  幼时,沿山溪翻挖石块,时?;嵊鲎胖讣状笮〉男⌒?。捉放在清水盆中,与螺丝、细鱼、泥鳅混迹,童年的趣味便在这咫尺的小盆内。偶遇一两只稍大的,高扬着大螯,急急地横行,然总不敌小孩出手的迅疾,也一同被捉入了水盆中。有一种石蟹,壳身奇软,我们称它“软壳蟹”(约为蟹脱壳后所致)。石蟹个儿都不大,褐色的背壳,腹部瓷白。然此物食之无味,而弃之可惜。母亲只管将它往菜碗中一蒸,煮熟后的石蟹蟹色转红,夹来塞入嘴中胡嚼一番,其实无美味可言,全无捉拿时的兴味。
 
  年纪稍大后,饭桌上多了一道叫梭子蟹(呈梭子形)的海鲜。梭子蟹赭背白螯,螯尤长大,肉肥味美。母亲每次进城返归,总会带点梭子蟹。蟹炒年糕是其中的一种吃法,放点老酒去腥,倒点酱油添色。母亲的烹饪手艺学自嗜蟹的舅舅们,此菜一端桌上,色香味俱全,自是食欲倍增。有时,母亲索性加点调料将蟹蒸着吃,咸淡适口,又是一种佳味。然村里人照例很少吃蟹,能尝得蟹味果得口腹,实是得惠于母亲的偏爱。之后,桌上又有了醉蟹(将活蟹放入酒中醉制而成)。因平生不喜酒,而于母亲食之有味的醉蟹未能伸上一筷,其味不甚了了。再后来,家中又添了一道罐头咸蟹的菜。此蟹由活青蟹腌制而成,味道极咸,最宜做下饭菜。对嗜酒的人来说,温上一碗黄酒,慢条斯理地嚼一点咸蟹下酒,生活的惬意劲莫过于此。咸蟹虽咸,其味却鲜,入口过饭,竟也欢喜。
 
  后来,去了一趟大连。在光顾一海鲜市场时,见得铺位上堆放着大量微辣的油沸小蟹。咬入嘴里,松脆可口。方悟及幼时的蒸蟹,其味之寡淡,实缘于调味的不足。在食仅能果腹的那个年代,谁会有闲情对一只小蟹下一番烹饪的工夫。又到过三门的龙蟠岛,岛上兜卖一种体形硕大的大青蟹,似为当地特产??嗟拇笄嘈肪僮帕街灰溲锿拇篁此苹钌?。曾煮吃过几只,然不及大闸蟹来得香,来得入味。尝过帝王蟹,由饭店的大厨掌勺。大约用足了调味品,味道鲜美,但还是不如匣蟹入味。从蟹味来看,应是海蟹不及河(湖)蟹。
 
  曾与妻吃蟹时闲聊,说小时在电排坑(属灌溉的排水系统)边,随处可见毛蟹。拎一小水桶,便可满获而归。然当时的人不知蟹味有多美,大多视若不见,故而这“无肠公”能横行无忌。而今全然不见此蟹的踪迹,只因滥施农药的祸害。诚不如此,知晓了毛蟹的美味,此蟹想要不绝迹,其实亦难。
 
  随着经济生活水平快速的提高,来自湖区的大闸蟹遂在菜桌上大行其道。原本不见经传的大闸蟹声名鹊起,征服了普通百姓的口味。每至九月,开湖起蟹,便是吃大闸蟹的好时候。母蟹蟹黄成深红,公蟹蟹膏糯白诱人。母蟹四五两,公蟹五六两;长相雄壮俊俏,蟹螯粗壮,蟹腿尖长,掂在手上坠手。于嗜蟹的人看来,此匣蟹君确实是难得的蟹中尤物。
 
  李渔嗜蟹一生。李君视九、十月为蟹秋。常涤瓮酿酒,糟之醉之,糟名蟹糟,酒名蟹酿,瓮名蟹瓮,婢名蟹奴,十足蟹痴!他对吃蟹颇有心得,以为“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剖一筐,食一筐;断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
 
  真正懂得吃蟹的人,要数丰子恺的父亲。丰子恺《中秋吃蟹》一文中,对他父亲的吃蟹有过细致的描述,令不会吃蟹的人大呼过瘾,原来蟹可以有这样的吃法。丰父的食蟹之法可视为一种文吃,或叫雅吃?!跋日坌方?,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里的肉怎样可以剔……脚爪可以当作剔肉的针……蟹螯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丰子恺娓娓道来。家中陈妈妈说:“老爷吃下来的蟹壳,真是蟹壳?!?看来,丰父对于吃蟹的确有两把刷子。雅吃的进一步,便需附庸些风雅,持蟹行酒令属俗不可耐,而持蟹咏诗则另当别论!《红楼梦》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中的螃蟹宴,实属上等的雅吃。
 
  吃蟹一事,也可吃出点哲理。买蟹时,蟹被五花大绑,过秤取回家。解开蟹绳,足有两米来长。这是专业的缚蟹绳,色泽金黄,通身印有“某某大闸蟹”的字样,足见卖蟹人的精明用心。然于买蟹人却有些肉痛,这根寻常的缚蟹绳因捆缚在蟹身上,摇身一变,竟有了不菲的蟹价?!对龉阆臀摹分兴怠敖峤恍胧ぜ海莆也蝗缥蕖?,蟹绳(甚或稻草)绑螃蟹,是有这一点意思在里面吧。
 
  然在吃蟹时,难免有些愧心。将活蟹放入蒸锅,任其赶烫就死;或拆螯卸腿,肢裂其肢,不免有些惨烈。李渔在《闲情偶记》提及“吃鹅掌”之法,有人言将活鹅鹅掌放入沸油,又丢入水池,如是者数次,则鹅掌“丰美甘甜,厚可径寸,是食中异品也”。李渔也不免说:“惨哉斯言,予不愿听之矣!”然难敌蟹的美味,虽有些小不忍,毕竟较之于吃鹅掌残忍之法,蒸蟹(或斩蟹)也只能算作蟹物的寿终正寝。如此一想,便也食之安然。
 
  蟹肉可贵。如今吃蟹小心很多,尽量不糟蹋似玉的蟹肉。慢条斯理地尝,总算吃出些滋味来。如将吃蟹说成大快朵颐,总觉并不确切。蟹不宜食之过多,吃上一两只刚好,入味入心,方不辜负这世间美味。
 
  吃蟹贵慢,方知其真味;其实生活亦如此,慢了,才知生活的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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