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建松
海飞的谍战江湖,已经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扩大到年代更久远、视野更宏阔、事件更复杂、人物更丰富的往事中去了。从刚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江南役》这部小说里,似乎看到海飞携一本杭州风物地图,娓娓道来,那地图又以万历年间的杭州为圆心荡漾,国内近的有萧山、台州,远涉北京、朔北,而国外涉及朝鲜、日本;故事主要是田小七与倭寇特工展开较量,其实还涉及其他多条或明或暗、纵横错杂的线索;人物虚虚实实,虚构的当然有一众敌我双方的主要角色,真实的则既有明神宗朱翊钧,也有浙江巡抚刘元霖,还有和凡·高齐名的绍兴人徐渭;没有虚构的还有赵士祯和他的《神器谱或问》,但在小说中改名为赵士真,并且虚构了他的女儿赵刻心。
一个大江湖,肯定由很多小设计、小细节组成;这些小设计看似随意而无不精心,成为复杂事件之外的亮点、紧张情节之外的趣味,是谓“小细节,大关键”。这里先说两个小设计,一是人物的取名,二是人物的视角。
作为有意义的符号,名字肯定体现了写作者的用心。一个优秀的小说者不会放过名字这一环节。比如有一个小人物叫陈留下,“留下”对杭州人太熟悉了。据《清光绪钱塘县志》载:南宋高宗南渡,幸西溪,初欲建都于此,乃云:“西溪且留下?!绷粝轮加诖?。而陈留下要田小七给自己外甥女取名,海飞这样写道:“田小七笑了。他想了想,望向远处的一滩西湖水,湖面之上,似乎还在飘荡着细细的雨丝。他随口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要不就叫薛西湖吧。”日常生活中恐怕很少有人这样取名吧?那人物名字为何要借用杭州地名呢?这个小设计恐怕和海飞的“杭州情结”有关,海飞恨不得把杭州的地名、风景、物品诸如此类全部囊括进书中,让人物回到一个真实存在的万历杭州城,所以,这个小设计更和小说中人物活动的背景有关。
一部谍战小说,少不了间谍活动。如何让间谍形象更饱满、让间谍活动更有复杂性,海飞采取的方法很讨巧,就是让一个间谍有多重身份多个名字。小说中傻姑的一段独白很有意思:“傻姑揭开脸上的面具,又甩了一把瀑布一样的长发,好让自己恢复出迷人的模样。她跟赵士真说,需不需要我提醒你,其实我是灯盏,我们早就见过。当然,你的侍卫山雀他是叫我鲤鱼的,那个长得跟凳子一样高的拿铁锹的矮子是叫我杨梅的。”傻姑、灯盏、鲤鱼、杨梅,一个人,四个名字,四重身份,四条线索,衍生出四个扑朔迷离的故事,好像一条藤蔓上结出了被叶子遮挡住的四个瓜。
关于人物,沈从文有一个很著名的论断:“贴到人物写。”让人物凭借自己的言行举止、心理活动将自己的形象呈现出来。海飞那里也是如此。比如“刘元霖愣在那里,感觉夜幕一下子就降临了,很宽广。他后来摇了摇头,说麻烦你把窗子给关了,我怎么觉得有点冷”这一句,不仅状写刘元霖的动作,也状写他的“感觉”,这样的文字迫使读者也有如此直观感受。海飞似乎喜欢自己直接进入笔下人物的内心,以作家的体验来展示笔下人物的内心波动。很多人反感作家介入人物,但若作家的感受力、表达力强大以至于外溢到作品中,恐怕也是写作力的一种体现。
如何让众多人物都在一个场面中出现而各有个性,海飞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好方法。他常常采用以一个人物为主角,其他人物所为皆围绕此人展开;为了增加层次性,他还会将次要人物转为观察者,来观察主要人物。比如下面一段:“田小七只顾着一门心思喝酒,甘左严看见他坐在那里,好像是要一直喝到明年。后来土拔枪枪和唐胭脂两人扭打在一起,田小七却盯着碗里的酒不停地发牢骚,他一拳捶在桌上,说甘左严你怎么回事,欢乐坊的酒都这么淡吗?根本就不能把人给喝醉。说完他一仰脖子,一下子把壶里所有的酒都喝光。然后他低下头,渐渐地,就有两滴泪水冒出眼角,先后啪嗒一声掉落在碗里的酒中,声音很清脆,让柳火火看着觉得心酸?!?/div>
这一段文字里,田小七无疑是主要人物,贯穿了全段,其他的甘左严、土拔枪枪、唐胭脂、柳火火都围绕他展开;而甘左严看见田小七坐在那里喝酒,以及柳火火看着田小七流泪,都是转换视角,从其他人眼里观察田小七。作家如果从文章简明的角度,可能不会在描写主要人物行动之外,再转换次要人物视角来写主要人物,那太啰唆了。海飞不顾不管如此嫌疑而从各个角度展开、充分写,以将画面传达得更充沛。给读者提供全方位的画面感,这恐怕是海飞的写作特色之一吧。
阅读小说的过程,就是代替小说中的人物去经历一切。在这部以万历年间为背景的间谍小说《江南役》里,我们会读到很多大场面、大场景,以及粗犷辽阔的江湖往事。但是深深打动我的,是海飞深埋在往事里的细微而精致的描写、环环相扣的设计,娓娓道来,如一阵风扬起的杭州秋天的桂花雨,也是一场明朝万历年间杭州的旧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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