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锦敏
岭北是吾乡,吾乡在岭北。
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于80年代离乡,留存了20年的家乡记忆中,蜗居在灵岩大山下的岭北,不论东南西北,弯弯的山道总被高高的山岭横亘着;无论颠颠簸簸,出山的路口总是被窄窄的山门把守着;那些错错落落的山脊山梁,硬邦邦地支撑着岭北贫瘠的轮廓。
常年与山相伴,与沟为邻,山乡各种各样的石头石料,成为那个年代山民们不可或缺的生产资料。父辈们拦溪筑坝要用石头,修路造桥要用石头,建房垒基要用石头,无电的日子连磨粮磨面也得依赖石磨石臼。这些石头和石具,天上掉不下,山外运不进,只能靠人工打钎凿岩轰出来。于是,打钎凿岩放石炮,成了那个年代家乡一种独特的生活场景。
记忆中的打钎凿岩放石炮,备有一套专用的工具,有10余件行头:用木棍做手柄的铁榔头2个,用4片毛竹爿做手柄的八磅榔头2个,被锤扁钎头或戴有钨钢钻的六角形钢钎若干,给凿洞灌水的竹筒1个,掏取岩浆的竹管1根,还有用于爆破炸石的导火索、雷管、炸药等“火工品”。
岭北山乡叫打钎凿岩的人为“砲工”?;蛐硪蛭龀h工伴有伤亡风险,因此很少有人去干这一行当。那时的砲工,既无专业技能培训,也无爆破技术资格证,所掌握的这一技能,仅仅是你带我教互学而已。砲工上山打钎凿眼的安全防护器具,也只有一顶芦苇编制的安全帽,上悬崖时缚身防摔的一根粗绳索,还有几个放石炮时用于预告警示的铁制哨子。
我居住的山村叫陈村,村对面有块山叫前山,山腰处有一块裸露于天的悬崖,是比较坚硬的石英类岩体,爆破炸出的都是大石块,适合建房或修路,因此成为小山村多年打钎凿岩的“石宕”。小时候,当砲工上山打钎凿岩时,我们小孩可站在木楼的窗户上,远眺他们挥锤打钎的身影,有时去石宕附近的山上摘野果、拔竹笋、打毛栗,还可以近距离地观看砲工们挥锤打钎的样子。
砲工打钎凿眼一般由3人组合作业,那个手握钢钎的叫“把钎手”,两个挥锤打钎的人叫“打钎手”。打钎时,把钎手须戴一顶安全帽,或蹲或坐用手把握着那根钢钎,两个打钎手持八磅榔头分站于左右两边??即蚯ピ溲凼保礁龃蚯ナ钟玫氖悄颈仆?,打到钢钎上时力气也不必很大,因为钢钎停在岩石表面,用力过大容易导致钢钎移位,极易伤及把钎手。直到慢慢打出能固定钢钎的岩眼,两个砲工才会放开手脚,使劲挥钎凿眼。
真正可使劲打钎凿眼之时,砲工使用的是竹片做柄的八磅榔头,柄长约1米左右,因竹片手柄有弯曲功能,铁榔头在竹片弯曲弹性的作用下,碰撞到钢钎头时会产生加速度和冲击力,能加强凿眼进度。三个炮工在打钎凿眼时,犹如在表演一场精彩的打钎舞蹈:只见那个握钎手,或蹲或坐在岩石上,两眼紧紧盯住或竖或斜的钢钎;手提竹片柄榔头的两个打钎手,在调整好合适的位置后,便摆开马步你一锤我一锤轮流开打?;ザ蚯ナ?,当一人铁锤打下去后,中间的那个握钎手会利用仅有的几秒空挡,将钢钎轻轻一提又悄悄一转,刚好可迎合第二个打钎手的榔头砸到钢钎上。就这样,两个打钎手握竹柄榔头,挺起身子将弹曲的八磅榔头甩过肩膀,再略微弯腰将榔头从肩后甩砸到钢钎上。在你一锤我一锤的打钎过程中,这个打钎手会哼出一句“嗨呦”声,另一打钎手则会呼和一句“吭呦”声。当“嗨呦”“吭呦”的号子与钢钎发出的“叮当”声汇合于一起,便混合成动听的打钎凿岩劳动曲,一阵又一阵地回荡在山乡旷野。
待钢钎打到几米深度,砲工们要开始点火放石炮了。放石炮之前,他们将炸药、雷管、导火索连接安装成爆炸品,随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铁哨子,站在岩石上狠劲地吹出三声长长的响哨,间隔几分钟后又两次吹响同样的哨声,意在通知村里及周边人尽快转移到安全区域。三次预警哨声吹过,两位砲工分别下山,边走边吹着急促的哨声,警示人们赶快安全躲避。走进山下村路,分头把守住离石宕爆破点安全距离的道路两端,严禁行人、牲畜、车辆等进入非安全区。直到确认没有风险隐患后,两个砲工会再次吹起三遍急促的哨声,示意留在石宕里的砲工可以点火放炮了。放炮手立即点上导火索,迅速离开石宕做好隐蔽,不到一分钟时间,石宕里便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同时冒出一股浑浊的烟雾,烟雾升腾之时会听到一阵呼啦啦的石块滚落声,还会听到飞石飘撒在农家屋顶时发出的“哗啦啦”声。等石炮的声音渐渐消失,砲工又用铁哨子吹出一声长长的哨声,告知人们警报取消,一切恢复如常。
砲工这门行当,是门非常冒险的职业。因为打钎凿岩放石炮,都在悬崖峭壁上作业,都与爆炸物品打交道,时时处处充满着危险。山乡间时而会传出一些砲工不慎从石宕里跌落致死,不幸被滚落的石头砸伤,甚至因爆破操作不当被当场炸死的悲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砲工们虽然明知有职业风险,但为了生活依然有人会去冒此风险。我上小学的时候,村里就有个比较出挑的青年,结婚成家时间不长,就到外省做砲工讨生活,有次因爆破操作不当被炸死在石宕上,留下年轻的妻子和还属婴儿的孩子而魂归他乡。
如今,打钎凿岩的时代已经过去,每当想起那些山乡砲工们所经历的风险或遭遇的命运之坎,我的心头总有一份忘不掉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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