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良
一个秋阴不散的午后,为寻迹一位名叫宣澍甘的前清举人,走进了一个名叫中央宣的村落。虽斯人已远,然在这片曾踯躅过他清朗身影的故园,透过历史的浩渺烟波,仍能遥望到他那孤灯寒照里的背影。
村口有一个偌大的芦荡。不,它是一片清波盈盈的开阔水塘。然而它确实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芦荡,这是宣氏族人从祖上口授相传的。荡以芦以名,想来是一个水草丰茂的地方。人择水而居,而苇逐水长。时光随水逝,如今芦影无存,然而这并不妨碍叫它芦荡。六只年代久远的石狮,安静地伫立塘边。它清晰地记得,有一个名叫澍甘的书生,曾经从这里走了出去。芦荡清波微漾,曾临照过他轻盈的步履,抚摸过他清澈的眼眸……
很遗憾,澍甘的故居已湮没于岁月尘土中。一旦故居坍圮成废墟,颓垣残砾,荒草蔓芜,而记忆如风袅散。要了解一位先人,翻阅族谱是一个相对可靠的办法。虽谱文为长者隐,为尊者讳,终胜于无迹可寻。触摸这泛黄的宣氏族谱,感受到一个望族厚重的记忆。即使是蛛迹般的落墨,亦如一丝温暖的阳光照亮了后人。凭借宣氏族谱的点滴记忆,隐迹于岁月深处的宣澍甘逐渐浮出了水面。
时光指向清咸丰八年(1858)。一个男婴在斗岩山麓的中央宣村呱呱坠地。其父宣夏琛欣喜之余,给孩子取名为懋甫。懋者,美也;甫者,男子之美称。宣夏琛赐子以嘉名,有着初为人父的殷切期待。后,取学名为澍甘。
澍甘五岁时,中央宣村一带遭遇了粤匪的侵扰,宣夏琛不得已拖妻挈子避难他乡。待扰乱平定后,宣夏琛贪早摸黑,勤俭持家,不到几年的时间,家境颇为富裕。此时,耕读传家的祖风,在宣夏琛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现。他先购置良田若干亩作为衣食之资,继而延邀塾师,督促澍甘读书家中。堂弟宣重光为邑庠生(秀才),自然是最理想不过的塾师人选,他亦义不容辞地担起了这个角色。此后,宣夏琛又购得屋基三间,建造屋宇一栋,澍甘得以晏居读书其中。
透过斑迹点点的旧谱宣纸,一个丰神俊逸的少年澍甘正向我们走来。澍甘勤学异常,表现出读书人该有的好学秉性。纵严寒酷暑,也卷不离手,琅琅书声彻夜达旦。试想,青灯伴影,澍甘或危坐执笔奋书,或晃首吟诵不倦,这在宣夏琛眼中是何样动人的风景啊!
在堂叔的悉心指点下,澍甘弱冠时补博士弟子员。澍甘终究要离开了,在他面前是一条通向县学的路。挑箱担箧,行至村口时,要和这朝夕相伴的芦荡告别。或许是一个深情的回望,清水中斗岩崔嵬的倒影、徘徊的云影及静谧的村落疏影,将这一切都揽入心中。他像一只飞离芦荡的雏雁,将飞向他未知的天空。
生活的轨道,一切如他父亲所期许的那样在运行。县学是一片全新的天空,带给澍甘更为广阔的舞台。他潜心钻研举子之业,不倦于学,渐入佳境。为文“以经诂(解释)经”,觉心中自有“六经”,而“六经皆我注脚”,大有南宋心学大师陆九渊的读书之境。
光绪丙子(1876),浙抚学使主持郡试,澍甘名列前第,选为优廪生。澍甘赴杭就读于诂经精舍,师从国学大师俞樾。至此,澍甘人生的轻舟自从村口的芦荡启行,在县城稍作停驻后,又驶向了前方。这是他人生颇值忆念的时光,在硕儒俞樾的指点下,其学业精进。
澍甘为人厚道,不苟言笑,似木讷不能言,颇有颜子的“不违如愚”。然与人聊及经书旨意时,人们则惊讶地发现,他侃侃而述,汩汩滔滔,如数家珍,与常时判若两人。对于汉注唐疏,澍甘了然于胸,背诵历历,无一遗误,深得老师俞樾的器重。俞樾曾不无感慨地说,澍甘研究经诂能从“小学”入门,笔触娴熟,这是有目共睹的??!
然而应试之路,澍甘并未一帆风顺。光绪壬午(1882),澍甘首次参加乡试,其答卷列为“荐卷”(即被选荐的试卷)。光绪戊子(1888)科乡试,其答卷列为“备卷”。乙未(1895),对他期以厚望的父亲去世,功名无就的澍甘有些黯然神伤。
诂经精舍毕业后,因澍甘精通经学,上海书肆久闻其大名,便争相邀请他。澍甘得以栖身书巢,借此博览群书。后履“编辑部总纂”之职,时书市中所销售的“四书五经”,大多出于宣澍甘手订。在此期间,澍甘编辑长篇《二度梅》(成语“梅开二度”即源于此书),另校编中篇《金兰筏》,与吴颎炎等编纂《经策通纂》等。
庚子(1900)之变后,西风东渐,清廷锐意改革,以经义论策试士,务求实学,一概罢废八股、五言词赋等。澍甘深知科举已为强弩之末,便辞编纂之职归居故里,以兴学自任。时斯宅斯仰止创办象山民塾(斯民小学前身),为诸暨近代办学之滥觞。澍甘遂受邀,与斯兰馨等人执教其间。
癸卯(1903),澍甘参加恩科乡试。此次乡试给以他莫大的安慰,以周礼“经魁春闱”(第八名)。这一科,中举的还有同乡的徐道政(字病无)。
是年,恩师俞樾中举满六十周年,重赴鹿鸣,师生共赴宴筵。席间,澍甘挥毫泼墨,愈樾见之称赏不已,以为澍甘的书法必可传世。澍甘精于书艺,运笔挥洒,笔力雄浑遒劲,骨骼苍老。尤擅长李斯小篆,师从完白山人邓石如,曾题跋《梅岭课子图》。得其书法者,都珍视为墨宝。时向澍甘索求墨宝的人日多,澍甘无暇应接。愈樾不忍澍甘苦于应酬,便撰《惜阴草堂篆书润列》,替澍甘拟定“润格”,对堂幅、横幅、楹联、匾额等一一予以定价。
癸卯(1904),澍甘参加科举史上的最后一次会试。然而遗憾落榜,仅录为“堂备”(指录取名额已满而有遗馀者)。
澍甘因心念母亲老迈,不能不凭借“资禄”赡养,以尽人子之孝。经吏部铨选后,澍甘授予修职郎,出任两淮盐政使。根据清制,凡属僚佐,每至朔望,按例须“投刺”参谒总宪。虽是成例,然而稍有气节的人不屑一为。宣澍甘遂说:“过去,陶渊明‘不以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我难道为了这区区俸禄,时时仰人鼻息?况且,以此得到俸禄来供养父母,这也是羞辱父母?。 币虿宦诟艿那逋⒐俪?,澍甘毅然弃职辞归。
天涯倦客,归来时已不再少年。在外飘荡多年的澍甘重又回到了故园,步履中多了厚重与笃定。村口熟悉的芦荡,成了澍甘倦眼中的怡心之处。芦苇摇曳,荡水悠悠,波影中的斗岩依旧。过往风逝,而盈盈眼际,却给了归居的澍甘以现实的深稳。
是年(1904),诸暨南乡同文书院(距中央宣村五六里之遥)欲改书院为学堂,然时风气不开,多生阻力。因澍甘初捷乡试,声望较重,书院负责人张洲遂邀请他参与改制书院,澍甘便倡言遵章革故鼎新。万事开头难,自古皆然。时各种反对之声充塞于耳,然澍甘不为所动,对“悠悠之口、泛泛之论”一概置之不闻。同文书院的改弦更张,澍甘功不可没。
芦荡是一个避风的港湾,给倦游中的扁舟子澍甘以短暂的安宁与休憩。然人生旅途,舟行不息。恰逢京师大学开办,澍甘以毛诗第一入学经科,与同年好友举人徐道政一起赴京深造。此时,满腹经纶的澍甘厚积薄发,著《说文声母歌括》一部。分别由浙江巡抚增韫和立宪派领袖汤蛰仙作序。该书将汉字结构、声韵编成十八部,一千一百三十七句五言诗,并诠释字义,作为学童的启蒙读物,成为学部重点推荐的小学教材。庚戌(1910),与徐道政一同肄业京师大学堂经科,一同回籍。
假期满后,两人又同赴京城。孰料这一去,竟是他与故园的最后一别。那一日,澍甘经过村口芦荡时,可否听得芦苇萧萧的深情作别之声?八月一日,澍甘往东安市场回来时,遭遇车祸,所坐东洋车侧翻于地。几日后,澍甘病起。病间,得友徐道政等人的照料。十月,病小愈,即进学堂。然行于甬道时,忽觉头晕目眩。澍甘遂卧病不起,竟一命呜呼。
友人纷纷撰挽联悼念。顾震福云:“非时其来何求迹熄诗亡微君枉累齐辕固,无所归于谁殡室迩人远死友殊媿笵巨卿?!敝芫尬坝铮骸罢阌以晌男鞘N灏伲ㄘヘィ┎啃⊙б鸥璐笫?,客中度残腊动七十二人同门悲感欲问苍天?!敝谟讯孕实娜ナ溃畋硗聪?。清优增生好友郭芝不无感喟地说,先人有言,学古入官,穷经致用,而澍甘学古穷经却终未能所用,却道是“瓦釜雷鸣而黄钟毁弃”啊!
当澍甘不幸辞世的消息传至村口时,斗岩静伫,芦苇呜咽,荡声低回,石狮默然……
澍甘取字时生,号雨人,澍甘是他的学名。澍雨,意谓“及时的雨”。故“澍甘”二字,即“甘霖”之意。惜光阴之易逝,命其书斋“惜阴堂”,自号惜阴堂主人。澍甘曾协同傅晓渊纂修《邑志补遗》,惜其未能刊行,其文章墨迹大多流佚民间?!笆凳椒胫?是澍甘中举时题写在祠堂东墙上的门额。曾经的祠堂在岁月的风蚀中几近毁圮,仅余一堵岌岌可危的斑驳老墙。而幸留的门额上四个题(篆)字仍清晰可辨,字体转折圆婉、以曲笔弧线出。
斯人已远,静伫村口芦荡的石狮曾见证过澍甘的朗朗书音!水波潋滟,芦荡悠悠,多少人事变迁。精通经学、擅书小篆的清末学者宣澍甘,渐渐晕进那时光的烟波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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