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迪淼
 
  春来,南地冬天的气息还是厚,味厚。
 
  据说《墨梅图》里有王冕。我伏下身,在复制画中找,没找到人,老人藏了一生、藏了700多年的光阴,我一时又哪里找得出呢?
 
  今日早上有雪,雪覆大野,极白极广,大喜。
 
  未至中午,雪去楼空,真欲大悲,转念一想,浓厚的雪夜古风与现代的意境你去我往,实也正常。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既有工笔又有写意,既入世又出世,我辈又岂能强求。
 
  天地有志我亦有心。心走,也得一番妙趣。
 
  人生若觉无作为,请读读王冕。傍晚下班开车入王冕的九里山。
 
  自古文人皆旷达,可怜元章最风流,徜徉九里山这番山水之间,打开700年前的生活样本,与山水相融,与诗梅人对话,行走在禅意与诗意之间,亦可喜。
 
  车身摇晃,人也摇晃。车小,山大,于是映得人越发小了。人来于自然,也归于自然,天地一芥子而矣。这偌大的会稽山系,今日,我或是这雪天第一位入九里山的先行者,而车便是“谢公屐”了。
 
  一路闲看,枫桥古镇窝在山水间,似路途上奋进的行旅者,时髦鲜亮,红瓦洋楼鳞次栉比,一个追寻现代荣耀梦想的现代瓦肆。此种范式早已失去了 黑狗、白鹅、远山、古树的模样。静谧和安详里,倒是九里山外的九里村,青石小弄台门深、乌瓦粉檐廊棚长,遍地草木的江南古村落,虽归于沉寂,对我来说又或者已经用另一种全新的方式展开。
 
  隐者山居,是一种人生态度,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他们走山路、吹山风、淋山雨、看山月、种山芋、植山梅,体农耕、习民俗、感文化、思人生,古人“可怜”之。此“可怜”不是悲叹,而是喜爱。
 
  王冕喜爱九里山。古旧里,九里山,一条山道出入,两条山溪流动,三五个牧童和樵夫来往,清凌凌的乡野气,家乡起,山水气,文气,傲气,梅起……顿时气象万千。
 
  九里山隐居前的王冕,是个离乡的流浪文人。绍兴、临安、大都,他居无定所,是一个画人的流浪、一个诗人的流浪,一个失意文人的流浪,是一个灵魂需要摆渡者的流浪。在元末那个时间里维度里,还是一方土地的流浪,一个时代的流浪、一个民族的流浪。
 
  入谷后,下车缘路上行百步,有山潭水平如镜。潭水清极,绿森森,寒气透骨,旁有野木参差,荒坟凹凸,人莫敢目视。急行,眼不下观,至白云庵。
 
  白云庵是王冕栖身之所。清史载王冕住九里煮石山下,他在九里山坳中,结草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他还在此“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薄叭コ切爬?,夹地出双溪。长年无客到,终日有猿啼。乌鸢虽见忌,麋鹿自相亲?!?/div>
 
  雪后的九里山幽静而壮美。山丘雪、树林雪、竹枝雪、茶园雪、梅花雪、青瓦雪、茅庐雪,天地一白。
 
  看不到猿,鹿。几只野鸟,扑棱一声飞走了。几片灰色的羽毛临空而落,渐渐飘到竹林里,顷刻,九里山谷复归平静。
 
  雪后的王冕故居仿佛一卷宣纸,偌大一个重修的草木院子,颇有古风?!懊坊ㄊ槲荨焙汀鞍自柒帧弊笥揖擦?,茫茫的雪意使古居变得沉稳、内敛、深邃、平和、空无和神秘?!懊坊ㄊ槲荨薄靶脑缎薄案列?块匾挂在屋上,与山居屋庐融为一体,让人心骤然充满光亮。茅草屋前的洗砚池里,有一池春水,旁边竖着“墨砚池”的牌子,是智慧的平台。红梅已全开,密密又风韵,神采如胭脂点染,添上雪花粘人,清雅纯净,诗意比人面桃花足。
 
  踏雪寻梅更是踏雪寻春,此语显山露水,好句。
 
  白云庵室内有王冕像,目光远视,面对九里山水。开窗,雪光大亮,给器具、杂物镀上了一层特殊的光色,是天地特意给的包浆。
 
  山水与人,人与山水,千古的母题。山水之间,人与山的对话,与水的交融,完美地融在九里山绵长的时光里。在王冕的诗画中,他一直和九里山在对话,生活里,他翻山越岭,登舟涉水,山一程、水一程,走着走着,顿觉一生一事无成,返回,在乡土山居。所谓理想,就是激越起飞;所谓幸福,就是安全落地,走过,经历过,思索过,而是转身拐进那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梢运低趺岫炼司爬锷剑爬锷揭捕炼送趺?。
 
  有中若无,无中若有,这九里山水他只需一管羊毫、半碟松墨,一枝“梅”好,就可以收藏天下。
 
  一个人真正的成熟,是从懂得认识自我开始的。700多年前,王冕用了全部的晚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完成自我。
 
  他不再讨好谁,也不再将时间浪费在无聊的人、无聊的事上,他过着极简的生活,独自寻找自我的心迹。
 
  九里山和白云庵记录的是一双棕麻鞋的山野履历,王冕一次次在九里山水间徘徊,一沟一壑,一草一木,挑落了遮盖在他心头上的尘埃,让他的内心变得明亮起来,他慢慢地认识到了人生一些更富有深意、更加缓慢、诗意和美好的部分。
 
  梅花屋内门锁紧闭,我本也并不打算进屋叨扰。时间富裕,就让画家慢慢地画,借这眼前的梅花画,涂抹自己内在的情志。
 
  元末乱世,有人存银,有人储物,有人收礼,有人受贿,有人获罪,王冕却积攒诗画。以诗画为友,也颇觉踏实,他以诗抒醒,画写格,显出清白独立的君子人格、开宗立派的创新精神、情感之弦与民众共振的仁者情怀。
 
  在园内几棵梅树下闲逛。一树梅花热辣辣地吐露出心思,到底可爱。一直佩服古人绝艺:左传文、马迁笔、薛涛笺、少陵诗、摩诘画、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再有就是王冕梅。王冕梅包括画和题画诗,他的志都在诗文里?!安灰丝浜醚丈涣髑迤ぁ薄昂鋈灰灰骨逑惴?,散作乾坤万里春”。王冕是幸福的,在这些“梅、诗、意”交织的画里,他找到了整个世界。
 
  在一次次坚定而又缓慢地在画里行走,得到舒展。纵使一百年的孤寂,一千年的孤寂,一万年的孤寂,置身山野的他,仿佛穿越成为晴耕雨读的圣人。
 
  时代是干枯的,白的,灰的。九里山的日子,却日日是好日。
 
  他年的花不是今年的花,他年的人亦非今年的人。王冕在有我的世界里,成为梅画和梅诗的符号,是永恒的坐标,是明清及后来者的榜样。
 
  这是艺术的精神,也是艺术的伟大。
 
  九里山到此走完了,到九里山居的人最有心,到九里找山居的人最动情。
 
  折梅一枝,带回家,需要慢读慢品,推敲之,细味之。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