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凌涵
专栏作家 边凌涵:
浙江诸暨人,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入选浙江省“新荷十家”。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理学硕士,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彼岸·伦敦结》,短篇小说集《美丽的小骗局》,散文集《日记本》《一横一竖,一晃十年》。
(五)
去宜家是周六早上临时作出的决定??吞囊惶醪杓竿纫∫』位?,易咸昱说想去买一套螺丝刀工具,回来自己修。唐翎一直想换块新的餐桌布,原本那块苹果绿褪了色以后,看上去灰扑扑的。蓓蓓嚷嚷想出去玩,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都可以,只要不待在家里。
要不去趟宜家吧,易咸昱说,就当逛商场了。
打开车窗,微风澄澈,天空蓝得就像是一整块倒扣的海平面。从高架下来,到宜家门口,一路堵。地上和地下车库全满了,易咸昱只好把车停在稍远的一条巷子里。前面有个石墩,后面停了一辆suv,他费了一点时间才把车倒进中间那个车位。
你老公车技厉不厉害?易咸昱说。
唐翎竖起大拇指。蓓蓓张开双手要爸爸抱。
我们说好了,待会到商场要自己走,牵住妈妈爸爸的手,易咸昱抱起女儿说。
好哒!孩子用肉肉的胳膊环抱爸爸的脑袋,在他脸上响亮地啄了一口。
穿行于宜家精心布置的系列示范间,唐翎不禁有一种错觉,似乎那个想象中的家已经浮现眼前,渐渐成形。但同时她也觉得迷惑,因为无论哪一种,又不是她真正想要的那个样式。她梦想家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唐翎自己也说不清。但她知道,那个家,它是存在的。
“起居室”类别的展厅中央,放着一套灰白驳杂的布艺沙发,粗线交错,有大大的颈枕,旁带贵妃榻。易咸昱一眼相中,坐上去往后舒舒服服一靠,招呼唐翎道,你也来试试,真的舒服。
唐翎摇摇头。
别担心,这就是用来给顾客体验的,他说。
唐翎在易咸昱旁边坐下,眼帘低垂,注视着交叉在一起的双手。蓓蓓一个蹲跳上了易咸昱的膝盖,咯咯咯地笑。
有一对小夫妻靠近过来看价签牌。唐翎赶忙起身。
唐翎他们目前住的房子,小两室,蓓蓓还不需要单独一个房间,那个次卧于是堆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易咸昱不止一次提出过想换套房子,至少再多个房间。孩子眼看就要大了。
那时,你就会有一个自己的书房了,易咸昱这样告诉唐翎。
拥有一间独立书房对唐翎来说无疑是个莫大的诱惑,可她说再等等吧,等蓓蓓读完小学,毕竟现在这个房子的配套学区还不错。最关键的原因,还是手头可支配资金不够充裕,她又不想易咸昱太辛苦。
唐翎下载过几个找工作的APP。按要求一项项输入个人资料,毕业学校那一栏她填得无端端有些自负和心虚。明明是国内排名数一数二的大学,感觉倒像是某所不入流的学校,让唐翎害怕别人知道。这个标签曾几何时是她的荣耀,但都已经过去了。研究生毕业后她在一家外贸公司干了七年,一直到怀上蓓蓓。
投出简历后,也和不同公司的HR聊过几次,基本都是无疾而终。有时是对方没有下文,有时是唐翎突然对找工作这件事心灰意懒,失去了面试的动力。她抱着蓓蓓看书,给她读绘本,感受女儿柔软热乎的小身躯依赖着她,想,也许这样也是一辈子。
可以前,她并非如此?;蛘咚?,她理想的生活,并非眼下这个样子。太遥远了吧,远得她都很少回忆起,当初自己是怎样不知疲倦地奔跑,跋山涉水地寻找。就像高二那年期中考,她坚持做完数学卷子,走回教室,在离座位只差一步时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后来别人说她是轻伤不下火线,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那样。之所以能扛下来,是因为她有信仰。她誓要站得更高,让他看到。待放榜,班里两个满分,她即其中之一。她想起考场中一笔一划写下的名字,毫不怀疑是什么给予了她力量和勇气。
“妈妈,我饿了?!陛磔硌銎鹜罚启岬囊陆?。唐翎情不自禁抓过女儿的小手握在掌心,肉肉的,暖暖的,正是她需要的现世的温度。
宜家的餐饮区总是人满为患,好多都是一大家子人,儿童区有孩子在玩滑梯和海洋球。唐翎带着孩子排队拿了一份沙拉、一盘瑞典肉丸、一块千层蛋糕,易咸昱自助打了一杯可乐。窗口的位置刚好有人端起餐盘要走,易咸昱努嘴让蓓蓓先跑过去占个位。坐高脚凳上,蓓蓓横握叉子,张大嘴一口咬住肉丸子。酱汁星星点点粘到了孩子脸上。易咸昱边看手机边喝饮料。唐翎望向窗外,高架上汽车疾速奔跑?!案呒芮殴チ?,路口还有好多个,这旅途不曲折,一转眼就到了……”熟悉的音乐在唐翎心中响起,她自然而然哼了出来:“……天空血红色,星星灰银色,你的爱人呢?Yes I'm going home。I must hurry home,Where your life goes on。So I'm going home,Going home alone,And your life goes on……”
你在唱什么?易咸昱问道。
高三那年寒假,她放在教室的六册语文书不翼而飞,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禁不住另一个念头的诱惑:会不会因祸得福?他真的愿意借给她——书上面有他的笔迹,甚至气息。这种快乐,她此后再也没有过。
一首老歌,唐翎回过神说。
蓓蓓似受到妈妈唱歌的情绪感染,小嘴一开一合唱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稚趣的声音,表演起来有板有眼。只不过嘴巴因为一边唱歌一边还要吃东西,有些忙不过来。
易咸昱买到了他要的工具套装,有榔头、扳手、螺丝刀、老虎钳。唐翎挑了一块素雅的黑白宽格纹桌布。蓓蓓一手抱着海豚,一手拎着骆驼,嘴撅得老高。只能买一个,唐翎给她两分钟时间决定。孩子犹豫再三,恋恋不舍地把骆驼还给唐翎,临走前最后一次摸了摸它头顶上一撮浅棕色的毛。
原本停在他们车后面的那辆suv开走了,换成一辆小轿车,然而靠得离他们的车愈发近了。易咸昱微微蹙眉。唐翎想让蓓蓓先上安全座椅坐好,孩子不肯,非要跟着妈妈。唐翎牵紧女儿的手,跟易咸昱说,我帮你看着,你慢点倒。
没辙,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动。每打一次方向,前面或后面就像快要贴上去了。幸好唐翎他们的车身不算长,只是需要耐心。唐翎朝车尾走了一小步,想看看如果再倒一把是不是会撞到后面那辆车。再回头,晚了。
爸爸的车撞啦,蓓蓓喊道。
你怎么回事,易咸昱对唐翎说,不是让你看着前面吗?
我想帮你看看后面有没有危险。
后面有倒车雷达,易咸昱说。他打开车门下来,绕到前头沉着脸检查哪里被石墩给蹭了。保险杠底端一块比指甲盖稍大点的地方有新鲜擦痕。
不能说若没打刚才那一把是不是一定会好一点,反正现在车子是彻底动不了了,尴尬地卡在中间。
这下好,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易咸昱说。他干脆熄了火,走到后面那辆小轿车跟前,却没找到任何跟车主有关的联络方式。蓓蓓想过去跟爸爸一起,唐翎伸手拉住了她。危险,唐翎说。
这时,从停车场另一端过来三个人,看样子也是一家三口?!班帧?,小轿车被??乜?。唐翎抱起女儿让到路旁。
他们走啦,爸爸,蓓蓓说。
易咸昱拉开驾驶室的门,好了,上来吧。
一圈彩色围栏,蓓蓓曲着双腿坐在爬行垫上,兴高采烈地招呼小海豚来家里喝下午茶。唐翎准备做饭。易咸昱进厨房倒热开水,然后,站在她身边,看她洗菜。
你让孩子看出来了,这样不好,他说。
以后我会注意的。唐翎把洗好的空心菜沥了水,放到菜板上。
刚才我可能也有点急,他说。
唐翎从厨具柜里抽出菜刀。
不过你确实应该指挥得更及时一点,我完全看不到前面,他又说。
知道了。她发现自己得用好大的劲才能控制住刀刃不偏斜。
你怎么了?
唐翎突然很想大声冲他喊,我没有感觉,你知道吗?这一切,好的坏的,我都没有感觉了。但她不能告诉易咸昱。如果还需要她承认错误或道歉,她会继续做的,为了让他高兴一点,或者,也为了让自己心安一些。委屈有什么了不起,委屈又不会死人,况且委屈的又不是她一个。她并非不爱他了。绝对不是这样。
是我自己的问题吧,唐翎说。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易咸昱把站立的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唐翎回过头,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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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