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
《苏州河》围绕新中国成立前后在上海发生的一系列案件展开,讲述了陈宝山在查案过程中,逐渐发现案子与潜伏的特务有关的故事。而他周围的人,似乎个个有来历,彼此互有纠葛。陈宝山行走于刀尖之上、风声之中,他将探寻爱与世界的真相。
来喜的选择,给《苏州河》注入了新鲜的活力,眼前一亮。
来喜选择宝山,经过了深思熟虑,毕竟此时的来喜,已经是一位中共地下组织的成员,公开身份是街头摆馄饨小摊的摊贩,她的前夫也是中共地下组织中的成员,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没有能够回来,后经组织证实“人已经不在了”。当宝山向来喜求婚时,来喜说:“给我三天时间,你让我想想清爽。”其实,此时来喜心里已经接受宝山了。当组织问她想好了没有,来喜直截了当说想好了。
宝山是上海警察局刑侦处的一位警员,早年是租界巡捕房的华探,探案好手,没有什么明显的政治倾向,喜欢在屋顶养鸽子,与唐太太童小桥关系有点复杂,与顶头上司的妹妹周兰扣也不一般……按照以往的阅读经验,这样的身份,似乎不可能成为来喜的选择,然而,来喜很干脆地选择了。
来喜的选择,其实,就是作家的选择,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观照到了人性的复杂、多元以及人性的柔软部位,完美的东西往往显得平面而影响审美的趣味,并经不起历史的沉淀。让经验主义受到质疑,对一个作家来说,是有必要的。
宝山之死,是《苏州河》的完美收官。
宝山是《苏州河》的核心人物,贯穿始终,撑起了全书大部分篇幅。书中几乎所有人物以及故事,以及脉络趋向与推进,似乎都离不开宝山,形影相随,融化在了每一行每一个文字包括每一个标点符号中??梢运?,《苏州河》是一部关于宝山的小说,叙说着宝山复杂的人生和情感经历。以这样的身份作为谍战长篇的核心,耳目一新,颇具匠心。
在充满悬疑、恐怖、陷阱、血腥的天空下,宝山的身影飘忽不定,死亡对宝山而言,是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并需要面对的,而选择这样的一种死法,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不会游泳的宝山,在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走向了苏州河,有些混浊的河水漫过了他的头顶,深入水中的宝山掏出手枪,扣动了扳机,一枚子弹自下巴穿过了整个头颅,“血水像一股扎实的喷泉那样冲天而起,直接奔向了辽阔的空中……”后来,来喜看到了宝山病历书上脑肿瘤晚期的医生诊断。对于宝山水下自裁,来喜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并非是对医生诊断的质疑,而是存在着另一个隐藏在宝山心中绕不过去的致死原因,对此,来喜深信不疑。
童小桥军统身份的暴露,深藏地下的“水鬼”竟是童小桥。使得久存于宝山内心的那份美好轰然倒塌,这样的悲剧宝山能够绕得过去吗?案子起底,给宝山带来的则是窒息。与童小桥以敌对身份相遇,突如其来的窒息一下子击中了宝山的要穴,对宝山来说,这样的一种窒息,是远远超越了脑瘤带给他的痛与晕。海飞在此刻的叙述,似乎有些中规中矩,或是故意而为之:“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停止了,童小桥看见宝山的衬衫全是湿的,他不停地喘着气,像是一头累坏的公牛?!?/div>
宝山在窒息状态中再也没有能够喘过气来,“累坏的公牛”只好一直“坏”下去了,别无选择,却是完成了自己复杂、立体的形象再造,黑暗中行走的形象,也是给《苏州河》注入了足够的丰腴活水。
从容地自我赴死,是一种壮举。
海飞悬疑、谍战类作品给我们带来的阅读冲击是显而易见的,一波接着一波,惊险并意外,跌宕起伏,而《苏州河》又有了更多的新惊喜,人物与细节的反转,完全跳出了日常的套路,意外往往出现在不动声色之间,自天而降,猝不及防地打乱了阅读的井然秩序,阅读的视线像钟摆一样,一直激荡在刀锋浪尖之上。周正龙是上海警察局的刑侦处处长,警察局长宣铁吾是他的老乡,在众人面前他时常把这一句挂在嘴上……周正龙身份的“反转”,是在台风来临前夕的一个上午,突如其来的地下身份的揭开,竟令潜伏在警察局中的中共地下党员炳坤突然“觉得这个上午很不真实”,如同进入了一个“如同虚设的梦境”,残酷的环境,一切都是可以不按套路出牌的。
接下去是周兰扣的身份“反转”。她是周正龙的妹妹,也可以说是宝山的“红颜知己”。竟是潜伏在上海的军统,她的军统身份已经有十余年了,毛森当年是她军统培训班的老师。此时上海已经解放,此前周兰扣是玻璃电台的播音员,算得上是上海滩上的半个明星,像是一条冷血的生物,一直不动声色地潜隐在红尘滚滚的人海深处。当周兰扣对着宝山说出“反攻大陆”时,宝山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兰扣在说的时候“安安静静”。
童小桥的“反转”,是作者打出的最后一张,也是最为精彩的一张,不仅没有按照套路,而是走得更加遥远,不可思议,竟让宝山突然陷入了窒息状态,读者第一时间也是蒙的,一下子没有能够反应过来,停留一会,才会柳暗花明。
走出套路,才会有意想以外的效果。
海飞谍战作品的精妙之处,除了人物与情节引人入胜以外,语言带给我们的悠远韵味,形成了独特的亮点,不同凡响。在《苏州河》中,则显得更为圆熟更为沉着。
一波紧接一波的谍战桥段,汹涌澎湃,脚步匆忙,紧锣密鼓,往往令读者于不自觉中身陷其中,难以自拔,极度的惊险给读者带来的是紧张、恐怖甚至窒息,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空间。这样的叙事与节奏,海飞是在从容舒缓的书写中完成的,而传达情致的力量却远在横眉怒目之上……
还有什么能比“静美的秋天”更能够让人遐想如风?宝山走进凶案现场,被害者张静秋躺在血泊之中,令人血脉偾张。海飞对这一现场的描述不动声色,文字沉静而富于韵味:“她(张静秋)穿了件石榴色的旗袍,优雅的身姿躺成类似于侧卧的婴儿的形状。有那么一刻,宝山恍惚觉得,张静秋只是停留在一段绵长的午睡中,她看上去就是一场静美的秋天?!蔽淖衷谇锓缰兴埔镀湎?,秋风肃杀,秋意盎然,反衬了暴力升级和残忍不堪。
海飞在《苏州河》的书写中,反其道而行之,放慢了脚步,变得从容不迫。尤其是在紧要关头,用韵味十足的文字,给紧张的节奏,留出了一些空间,以稀释气氛,让叙事张驰有致,具有起伏和张力。在这些空间里面,读者也可以喘一口长长的气,使书里书外更显丰腴更显成熟。那次,宝山与童小桥一起去了嵊县崇仁镇,这里是童小桥的老家,家已经没了,在出租房内,他们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宝山清楚,这是童的心机,虽然此时童的身份尚未暴露,宝山敏感的神经似乎感觉到了,在童小桥身上将有颠覆性的事情发生,宝山守住了自己的底线。当宝山响起了细小的呼噜声,童小桥明白自己蓄谋已久的算盘落空了,她知道身边的呼噜是假的,一股彻底的寒凉钻进了她的身体里面,她只好把目光放到了窗栏外面,外面充塞着潮湿的月光。接下去,海飞把笔触伸向了月光,将故事进行了延伸,因为这一延伸,多出了别具一格的韵味:“她眼睁睁看着潮湿的月光沿着窗栏攀爬进来,洒在地上跟一滩水一样。月光没过多久变得格外汹涌?!背渎衔兜幕?,似有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之致。
这样的语言手段,海飞轻车熟路,拈手就来。宝山在月光下喝酒,没有更多关于喝酒本身的叙事,而是轻轻一宕,看到了杯中明月,给了读者一个空间:“……酒还是满的,里头浮着一轮明月,月亮很细,像一片很细的指甲?!倍琳吒械搅宋淖值恼帕τ朐衔?。
包括人物的出场以及转换、过渡等,往往闲闲一宕,完成了繁复叙事。一个晚上,宝山、童小桥还有老金(童的司机)在聊,聊得有些晚了,童小桥放下怀抱中的琵琶,说“我怎么一下子很想吃来喜的馄饨。我嘴馋了。”就此一句,转入了来喜的故事,似溪涧的流水那么清澈自然……原本显得紧张的叙事,如此胜出,则尽显韵味。
《苏州河》给我们营造了一个巨大的空间,里面填满了茫茫的夜色,而发生在夜色中的故事,被充满阳光的文字铺陈得繁复而有韵味,其中的人物行止,潜行沉浮在夜色中,变幻莫测,没有止境,与远方的古典音乐一样,“让近在眼前的人变成远在天边”(海飞语)。而苏州河,在夜色中,看到了“兴奋的阳光”。苏州河是宝山的女儿,宝山生前给即将出生的婴孩取好了的名字,取这样一个名字,可以体悟到宝山的匠心,同时也完成了他的初心。苏州河躺在母亲的怀里,眼睛睁得老大,“她看见母亲来喜的脸上,那些兴奋的阳光一跳一跳地,像是一只生动而透明的蚂蚱?!彼罩莺铀逦薹垂说爻傲髯?,两岸被无涯的夜色笼罩着……《苏州河》的呼喊与细语,让古老的夜晚和远方的音乐都成为了可能,而其中彰显出来的则是人性的底色,那是像空气一样重要的存在。
苏州河感受到了那束“兴奋的阳光”,而更多的人则是被淹没在了“永不见天光的黑夜里”……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