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音莹
 
  《允都名教录》,乾隆五十一年(1786)诸暨举人冯至编纂的地方见闻辑录,共八卷。其序言:“冯至不自揣,随所闻见,即思为《县志补遗》?;宸参迨囊?。会郡中修志,悉以上之志馆。志馆收之不尽,合并嘉庆年所闻见者共百六十叶,不复可称《补遗》,称《允都名教录》而刊焉。即无拱璧,尚有碎金。诗人言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惨源媲靶尬男杏谕蛞欢怯泄赜诿陶?,犹未录也。所录随即付刊,先后绝无伦次。后之修邑志者,其恕我乎?诸山暨浦,故允常之都也,见《路史》?!北嘧氤踔猿蚊饔谛屑?,令人感佩。
 
  及遍读全录,果然“碎金”烁烁,经久犹鉴,远去的乡人故事、贤达诗文,反复玩味,不忍释卷。冯至序中称“诸山暨浦,故允常之都也”,以说明书名缘起,爱乡之情溢于言表,“卷四”《怀古十四章·诸暨》就是更热切地呼应:“彭姓之国,派分诸暨。暨浦诸山,于越胜地。允常之都,路史所记。秦人建县,山川表异。济河维兖,淮海维扬。错举形势,画野分疆。后人无识,槠概周章。衷诸一是,古邑光昌?!毕热硕约蚁绲乃萄?,立足历史,词真意切,朗朗上口,极富感染力。由此诗,颇能窥得其时对古越往事已有定论。
 
  书中各卷诗文,多有涉及“西施”“苎萝”“陶朱”“郑旦”“浣沙溪”等与诸暨息息相关的文化标识,故笔者刻意关注,撷部分录于此,以求会意,并供方家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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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赠君苍玉玦,听我白苎歌。
 
  鹏程九万借风力,知君赤手鞭鲸鼍。
 
  骊驹兴发锵鸣珂,一尊出祖江之沱。
 
  浥以浣溪水,洗此金叵罗。
 
  流霞潋滟为君酌,不妨酩酊朱颜酡。
 
  骆象贤(1371-1461),号溪园居士,诸暨枫桥人。生性好学,德行高洁,严于律己,淡于功名,以“六礼”之要为表率,教化乡人。筑园于枫溪之上,名曰“溪园”,藏书盈屋,学者尊为“溪园先生”。岁饥,出稻谷千石以赈,深受地方称颂。明正统年间,诏旌其门曰“尚义”,敕建“尚义坊”。为文直述情事,不求词藻华致。著有《羊枣集》《归全集》《溪园逸稿》《梅花百咏》《笃终易览》等并编纂景泰《诸暨县志》。
 
  宾兴,《周礼·地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敝P?“兴,犹举也。民三事教成,乡大夫举其贤者能者,以饮酒之礼宾客之。既则献其书於王矣。”科举时代,地方官设宴招待应举之士。亦指乡试。
 
  俞用(约1383年前后在世),字行之,临江人。生卒年均不详,约明太祖洪武中在世。工乐府小令。
 
  骆溪园在宾兴宴席中,以《送俞用和宾兴》一诗,热情地表达对俞用的祝贺和鼓励。而诗句“赠君苍玉玦,听我白苎歌。”“浥以浣溪水,洗此金叵罗?!闭孟宰攀俗匀涣髀队谘源实募蚁缜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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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ā熬矶甭迹都翁┲尽罚很阎?,本出苎萝山。属诸暨。下有西子浣纱石。盖俗所谓苎纱纱,邑《志》误作“萝”者,于此浣之,以故越苎最为得名?!断暮羁舛几场吩弧扒嗉惆总选?,而乐府因是有白苎歌词。今外诸邑,独暨阳尤能以苎为布,虽不逮旧,盖苎萝遗俗云?!锻蚶尽罚航癜艘亟杂熊?,然尤以暨阳为胜。诸暨“三如”,有“如丝之苎”?!败选被蜃鳌拜弧薄H辉迫缢?,则苎固为近。
 
  暨阳作为“最为得名”的“越苎”生产地,可谓历史悠久。春秋末期,各国贵族以越苎制衣,乃成风尚。从《嘉泰志》记载的“苎之精者,本出苎萝山。下有西子浣纱石”可以推想,春秋越国曾有以苎萝山为中心的苎麻生产基地,因此沿江出现特有的劳动人群——浣纱女。据记载,这里又属范蠡受封之地。当越国需要美人献给吴王时,女子集聚之处,必是首选的选美之地。范蠡在苎萝山下发现西施、郑旦等美女,遂成顺理成章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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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堪云乱雨长离,凄绝蕉风夜动时。
 
  此意自难将作赋,江淹多是未曾知。
 
  有我君何易别离,酒浓诗酽夜深时。
 
  可当一篇韩陵石,归去逢人尽说知。
 
  玉鞭在手眼迷离,是写芭蕉怪石时。
 
  供作丹徒书院谱,世间只有米颠知。
 
  春明门外草离离,怯好王孙跃马时。
 
  归去浣溪人定喜,玉京璚饮莫教知。
 
  无外日子痛新离,转眼钱塘送客时。
 
  看到马忙花闹处,新郎君是旧相知。
 
  倪元路,应是倪元璐(1593-1644),字汝玉,一作玉汝,号鸿宝。上虞(今上虞区)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历官至户、礼两部尚书,书、画俱工。倪元璐书法灵秀神妙,行草尤极超逸,最得王右军、颜鲁公和苏东坡三人翰墨之助, 用笔锋棱四露中见苍浑,并时杂有渴笔与浓墨相映成趣,结字奇侧多变,书风奇伟,后人对他有“笔奇、字奇、格奇”之“三奇”,“势足、意足、韵足”之“三足”的称誉。他突破了明末柔媚的书风,创造了具有强烈个性的书法,与黄道周、王铎鼎足而立,并称“明末书坛三株树”,又与王铎、傅山、黄道周、张瑞图并称“晚明五大家”,成为明末书风的代表。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陷京师,元璐自缢殉节,卒年五十二。弘光时,追赠少保、吏部尚书,谥文正,清廷赐谥文贞。著有《倪文贞集》。
 
  倪元璐年长陈洪绶六岁,《录》中此首送别诗,每四句以“离、时、知”押韵,真切地表达倪陈之间惺惺相惜的深厚情谊。今人读之,尤可想象两人在“酒浓诗酽夜深时”,“不堪云乱雨长离”的感伤。题为“送陈章侯归暨阳”,诗中只一句“归去浣溪人定喜”稍觉强颜之祝。
 
  《送陈章侯归暨阳》诗后“章侯又注云:倪鸿宝太史以五绝句赠别,内有嘲予隐事者。至河西务关上复寄云:‘两袖清风归去时,人家应有铺麋词。不知饮尽红楼酒,又得先生送别诗?!?/div>
 
  陈洪绶《宝纶堂集》中有《寄别倪鸿宝太史》:晓月稜稜照别离,相从却在别离时。不须长夜烧灯语,如此离情各自知。亦以“离、时、知”为韵,是典型的应和之诗。
 
  “卷三”另有清代诗人朱用调的《送陈无名归暨阳》:
 
  归去枫溪好,千山如画图?;ū呖逦荩窭锛绾?。送尔惜芳草,到时闻鹧鸪。应怜浣纱石,酒罢月明孤。
 
  朱用调(1632-1686),字子彝,号固亭,山阴县白洋村人。为朱燮元之孙,锦衣卫指挥佥事朱兆宪之子,娶祁彪佳之次女德芷(字楚佩)为妻,著有《固亭遗稿》。
 
  朱用调是陈洪绶、祁彪佳这些晚明文人的晚辈,受前辈文化圈的影响,亦有友情深笃的诸暨友人,诗中的“陈无名”即为之一。从诗句中可见,朱用调与陈无名的情谊,当如倪元路与陈洪绶一般。朱用调家在山阴,陈无名家在枫溪,两地距离不远,相互间应该常有来往。朱用调在诗句里热情赞扬友人故里的好风景,再表达惜别之情,先扬后抑的真情流露,尤其一句“应怜浣纱石,酒罢月明孤”,令人分外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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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将军墓长山麓,孔灵符记人人读。孙文献字秋阳暴,文字销磨断碑昏,后人移墓入云门。入云门,长山之麓今无存。
 
  这首怀古诗告诉我们,从孔灵符的记录中人人可知王羲之的墓在长山麓,碑文是孙兴公所撰、王献之书写,但日晒雨淋使文字销磨,石碑断裂难以辨认。后人将右军墓移到会稽云门,长山麓的墓不再存在。
 
  五代至北宋初年名相、文学家李昉主持编撰的《太平御览》卷第四十七地部十二(《四部丛刊》三编影宋本)中孔晔《会稽记》曰:诸暨县北界有罗山,越时西施、郑旦所居。所在有方石,是西施晒纱处,今名苎萝山。王羲之墓在山足,有石碑,孙兴公为文,王子敬所书也。
 
  另《(嘉泰)會稽志》卷六记载:王羲之墓,在诸暨县苎萝山??钻始窃疲耗贡镄斯?,王子敬之书也。而碑亡矣。
 
  《(雍正)浙江通志》卷二百三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诸暨县”篇有记:晋右军将军王羲之墓。《绍兴府志》孔晔记云:在苎萝山,孙绰作碑,王献之书,碑亡已久?;蛟圃卺咏鹜ド剑蛟圃诨峄泼派??!吨怯来吩疲河婺贡惆?,埽移居云门寺,则在云门者近是。然云门今无迹也。
 
  苎萝山属长山麓,山崖临江处有王右军所书“浣纱”两字,自古受人瞻仰。碑文亦经历千百年风吹雨打,几度难辨,几被后人发掘。日军侵驻诸暨城内后,曾用机枪扫射石碑,此处渐被人遗忘。上世纪80年代,胡耀邦来诸访问,问及此碑,工作人员于杂草丛中发现模糊的字迹,在古诗里屡屡读到的“浣纱石”终于得到保护。
 
  (五)
 
 ?。ā熬砦濉甭迹?徐昭华《送虞英嫂归诸暨》:
 
  落尽红衣莲子多,相看绿水木兰过。
 
  晓风不解吹愁去,偏送佳人到苎萝。
 
  徐韶华乃商景兰之妹商景徽的女儿,字伊璧,号兰痴。幼承母教,善言能诗,工楷隶,善丹青,名噪一时,时人称为“徐都讲”, 取“主持学舍的人”之意。父徐咸清与学者毛奇龄为至交。毛奇龄暮年家居,昭华从之学诗,称女弟子,是真正与毛奇龄有师生之称的清代才女。
 
  《西河集》卷三十七《徐昭华诗集序》云:“乃昭华特好予诗,凡绣抨针管脂盂黛甭,偶有着笔即漫写予诗以当散酝,故其后谬呼予师,而予得藉是数数课题面试以验其诚伪。”毛奇龄对这位女弟子很欣赏:“吾郡闺房秀,昭华迥出群,书传王逸少,画类管夫人?!?/div>
 
  徐韶华后嫁诸暨骆加采为妻,著有《花间集》《徐都讲诗》。毛奇龄将《徐都讲诗》附刊于《西河集》,更褒奖说:“吾门虽多才,以诗无如徐都讲者。”毛奇龄还将她视为其母商夫人的继承者,称 “越中闺秀旧称伯仲商夫人其后,伯商夫人女有祁湘君者继夫人起”,对徐昭华可谓赏识有加。
 
  徐韶华的《送虞英嫂归诸暨》写道:晓风不解吹愁去,偏送佳人到苎萝。可见在毛奇龄生活的时代,苎萝便是诸暨的代名词,无可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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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五”录)何聚焱《城楼》:
 
  勾无百雉越南偏,景物萧疏感昔年。
 
  浣水暗分茅渚外,萝山浓绕夕阳边。
 
  寒灯疏雨西施宅,白舫乌蓬少伯船。
 
  最是漫空添客绪,满城飞絮五湖烟。
 
  诗人何聚焱,字灿若,清代诸暨诸生。此诗原名《登暨阳城楼》,收录于《两浙輶轩录》卷三十七。
 
  诗人登楼望远,怀古伤景,浣水、茅渚、萝山、西施宅,暨阳城内外的地标在岁月中风侵雨淋,令人不由在熟悉的风景里添了“客绪”。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