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天佑
 
  小溪终年碧水,从不断流。外婆家门口有石板砌成的埠头,有了清爽的源头,洗涮饮用,就十分方便。岸边青草红花,水底游鱼青蛙,屋旁种有几棵椿榔,笔直的树身直探云霄。溪岸旁一棵千年古樟,斑驳的树身满是沧桑,站在树下,有一种老人看着孩子的感觉。
 
  外婆家的“四院全”是两层楼,坐西北朝东南,黑瓦白墙,山头、石窗、大门都是有钱人家的气派。
 
  是的,外公徐善扬曾是“仁亲堂”主管药师和大管家,当时必定家境富庶。可是这样的家庭出生第三个女儿,却从小被送到山里去做童养媳了。诸暨旧时的风俗,姑娘长大要陪嫁妆给夫家,从小送去当童养媳,就不用陪嫁妆了。亲戚们亲热地叫我母亲“三娘娘”。
 
  也许是因为苦、穷,在小山村,倒培养了母亲勤劳、正直、善良的品性。从小我听母亲讲得最多的话就是“人要做得好,一生一世都要做好人”。多少次在梦里,讲起这样那样的事情,母亲总是用这句话来做结尾。
 
  她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待人。村里她是出名的热心人,谁家有事只要说一句,不管怎样都会去帮衬。家里来人了,只要坐下了就会烧菜做饭当客人招待。有时候实在没有菜,会到邻居家借两个鸡蛋来对付。灾区人逃难乞讨到门口,宁可自己少吃一点也要分一勺给他们。
 
  草塔丝厂刚开始筹建,女工们没洗澡的地方。其实我家离宿舍还有一些距离,打听到母亲肯帮忙,许多女工都纷纷来我家的简易浴室洗澡。过去没有电和煤,柴火也金贵,母亲每次都有求必应,烧好热水方便一些新入厂的女孩子。许多年后,还有不少人记得是母亲帮助过她们。
 
  我当医生已经60年了,入行以来,无论学医行医,母亲常说的“做好人、要一生一世做好人” 的话我始终没有忘记。夜深人静,“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做实诚的人,勿要刁奸皮滑”的教诲,像一盆清凉水,会把心中的杂尘洗干净,把纷乱的思绪理清爽。虽然艰辛坎坷,仍然活得坦坦荡荡。我用言传身教,影响着两个孩子,他们都没有见到过祖母,可是正直善良、乐于助人的品质,都遗传了祖母的基因。
 
  有一次,一位病人家属为了感谢我们帮助他们到上海求医,趁我不备,往我家茶叶罐里放了一沓钱,估计有万把块吧,说表表心意。当时我们都只知道手术难度很大,担心的是病人病情的严重,其他什么也没多想。发现茶罐里的钱,岂能让它在家过夜?所以虽然夜幕降临,天色已暗,我还是努力寻到病人住处,送还钱款并宽慰他们不要急,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责任……握着病人家属颤抖的双手,我的心才安定了下来。
 
  母亲的善良品德就是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她的行为示范,一桩桩一件件传到乡亲们的口碑里,传递给需要帮助的人。
 
  听母亲说过,她年轻时候也跟不少乡村女孩一样,和娟娟、小咪两个小表姐到上海纱厂做童工。不久日本人打到上海,她们又逃回乡下。1943年日本侵略军第二次大扫荡,轰炸诸暨,敌机俯冲扫射,强大的气流和爆炸的气浪冲来,压倒了篱笆,母亲怀抱着哥哥躲在篱笆下,没有被敌人发现得以脱险。敌机飞走的瞬间,她们急匆匆地逃到山坞躲了起来??闪荒苄卸牟昧搜现氐睦媒挪。ㄈ毡鞠妇ǖサ奶烤也。┮恢碧稍谥褚紊希婧蠼迳ǖ吹娜辗澯么痰锻彼懒怂?。同一天,二舅和小舅也被疯狂的日寇杀死在坂田乱岗上,尸体横陈,惨不忍睹。
 
  母亲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还很小。但就像烙印一样,永远记在心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烙印使我逐渐能够分清敌人和朋友,理解什么是家仇,什么是国恨。母亲教育我们,在关键时刻可以舍身忘死、为国忘家。
 
  当年猝然遭遇亲人被害的打击,母亲再艰难也没有被压倒生活下去的勇气。她相信她的儿孙,在大事上一定会勇敢坚定,百折不挠。她的意志也已植入儿孙们的骨髓,会永远传给后代。
 
  父母搬到草塔满洲村后,没有住房,只好租用别人的屋基地盖了一间草房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家。父亲拉车做点力气活,母亲卖榨粉挣点小钱。走出大门口,大路和田坂之间隔着一丈多高的毛竹篱笆墙,把整个村子围起来。叉道口造了炮台(碉堡),出入都要被反动派检查。父母就是在这样的风风雨雨、艰苦危难中过日子。
 
  儿时的记忆中,我被放在站桶中,父母忙着做榨粉,打雷了,我吓得缩进站桶里,大舅笑着盖上了小笠帽。饿了,母亲用小碗夹上几筷新鲜榨粉,倒点“万象春”酱油,吃到嘴里味道蛮好的。
 
  由于草房子位于村口,母亲的一些表弟表妹们经常来歇脚,其实他们中很多人是“小三八”(共产党三支队和诸北八乡抗日自卫队的游击队员)。遇到危险的事情,母亲想方设法帮他们打掩护,悄悄地给他们做饭、站岗放哨。村中的无赖有次还威吓:“星星姐、星星姐,小三八来碰碰头?!币馑际遣桓么鸵ジ婷芩牍膊秤辛担盖椎男∶行切牵?。当时若反动政府知道,真的会被杀头!可母亲心中好人恶狗分得十分清楚,也不怕他们,总盼望穷人有出头日子。
 
  如今,父母儿时的见闻,常常浮现在我的梦境里,最多的是母亲忙碌辛苦的身影,还有外婆家、草屋里、门前坂和炮台口……
 
  外婆有众多的子女,到最后还是靠做童养媳的母亲送终。大舅和三舅,当时的病况现在看起来是肝癌,他们都先外婆而去。我经??吹较奶齑┳诺苛钚苯蟛忌赖哪盖?,结束一天的劳累后还要去照顾外婆。在隆冬腊月,母亲让我用手拉车把瘸腿的外婆接过来又送回去,套着单薄棉衣的母亲总是守护在车边,听外婆絮叨着夸赞我。1968年外婆去世,我请假回来。当时正好部队提我当上干部,母亲说:“外婆在天上管着你呐!”
 
  一家人的吃穿生活,早早地压垮了母亲的健康。最后见到母亲,她已经奄奄一息。病痛折磨得她不见人形,茶色的脸上布满皱纹,巩膜深黄,腹部膨隆……我知道是肝病晚期。当时的医疗条件,已经不可能挽回她的生命,可我部队假期很短,那种难以割舍、生离死别的情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夭慷硬坏搅礁鲈拢盏降艿芾葱?,信封上写满“痛心啊”的字样,我偷偷地蒙上被子大哭了一场。
 
  母亲病逝时,还不到59岁。今年清明时节,我和大儿子去祭祖扫墓。蓝天白云,阳光明媚,墓前的柏树已长得很高,翠竹环绕。山风瑟瑟,山溪淙淙,我虔诚地献上祭礼,叩拜再三,寄托哀思?;丶液笮№?,朦胧中仿佛又见到母亲慈祥的面容……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