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石毅 著
杨少华 整理
五
“准备!”华永林小声命令着,勇士们敏捷地摆开了跃出壕沟的姿势,右手指头套上了手榴弹弦。
“投!”
趁着手榴弹爆炸的烟幕,华永林带着大家跃出战壕,端起装有刺刀的枪向敌人直逼过去。
许多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神兵吓呆了,这些迷信武器的家伙以为七班已经被他们消灭了,或者说他们压根儿也没有把七班放在眼里过。走在前面的敌人吓楞了,被我们的刺刀结束了生命,后面的抱头掩耳地窜了回去,也有好些被七班的子弹追上,报销了。
这一下,敌人的火力全转到七班所在的公路一线来了,勇士们被压得抬不起头?;懦せ邮纸写蠹已杆僖?,由自己监视敌人的动静,他不停小声地叫着战士的名字:“石岩松!”
“到!”石岩松压低了粗大的喉咙答应着,结实得像一堵墙似的,他正安安静静地数着子弹,用一块被泥沾黑了的纱布,擦着他的中正式步枪,连枪柄也擦到了。
“包永金!”
“到!”
“张照!张照……”
没有回音,他在刚才一次出击时牺牲了?! ?/font>
现在,全班只有五个人了,排长华永林回头跟大家说:“同志们!把敌人拖住就是胜利,天一黑,就没有敌人的命了。我们一定要想尽办法多消灭敌人,把敌人吸引??!”
包永金掏出最后一个手榴弹,说:“就是圣诞节礼物备得太少啦!”
“哪里来这么个词儿?”李沛善搡了他一拳说。他咽了下口水,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肠子又不老实了,可是现在有什么可以下肚的呢,连雪都给敌人糟蹋了?! ?/font>
“不是上午团长说的吗?团长还说,咱们的对手是美国王牌呢,我可要把这只王八放在秤上,掂掂分量,到底有多重!”包永金摸着手榴弹盖,越说嗓门越粗了?! ?/font>
忠厚的石岩松这时闷声闷气地说:“兴许,你不想跟敌人干了还是怎么的,大家把弹药点一下。” “子弹五发,手榴弹一只?!薄 ?/font>
“手榴弹没有,子弹八发?!薄 ?/font>
“手榴弹一只,子弹没啦,还有刺刀,枪托呢!”包永金说?! ?/font>
正在这时,敌人方向上的枪声忽然停止了,我们这边的重机枪“咯咯咯咯”叫了起来。
大家探头一看,有三十来名穿着大皮靴的美国人,端着枪,挤在一起向这边过来了。他们想吃掉七班的同志们。在敌人看来,七班是怎么也不会只剩五个人的?! ?/font>
敌人狡猾极了,他们没打枪,却一下拥到了七班的阵地前。排长华永林几乎来不及下命令,我们的战士却早已跳出了沟,掷出了最后一颗手榴弹。一些敌人被我们打死,一些敌人又退回去了。但当见了我们只剩这么几个人时,又蜂拥了上来。
七班的战士跟敌人厮杀了起来。包永金向敌人最稠的地方冲进去,顺手撩过去最后一枚手榴弹。前面的敌人倒下去了,后面的敌人狼嚎着往回窜,但一会,又冲了回来。这时在包永金脚下的一个敌人忽然抱住了包永金的脚,包永金重重地对着敌人的脑袋蹬了下去,嘴里咒骂着:“去见你的圣母吧!”敌人哀嚎着松了手,包永金又给了他一刺刀?! ?/font>
包永金还没把刺刀从敌人肚子里拔出来,迎面又过来三个敌人,三把卡宾枪刺刀向他一起刺来。包永金这时毫不畏惧,迅速闪到一边,一个飞脚,把前面一个敌人踹倒,又提起枪托,向左边一个敌人使劲劈过去。敌人吓昏了,迅速往旁边躲闪,包永金没有歇手,提起枪,照着一个敌人的胸膛直刺进去。这时,被他飞脚打倒的敌人爬起来,正要向包永金射击,旁边跳过来排长华永林,举起长柄枪托,照着敌人的脑袋劈了过去,敌人还没有发觉哪里来的枪托,脑袋就开了花。但是,第三个敌人的长柄枪扫过来了,包永金连中三枪,华永林的胳臂也负了伤?! ?/font>
包永金拖着沉重的身子,向那敌人扑去,拦腰抱住,竭尽全力将他撞倒在地上。这时,他实在没有劲了,伤口的血呼呼地向外冒着。他使出最后一股劲,用牙齿狠咬住了敌人的喉头,使劲咬了进去……敌人早被吓昏了,华永林看在眼里,迅速奔过去,给了敌人一刺刀。
这时华永林叫了声包永金,包永金松开嘴,慢慢合起来的眼皮又抬了一下,含笑地向华永林看了一眼,又闭了起来?;懒炙盗松骸靶“飨妥婀嗣窦亲拍?!”正说着,迎面又过来一个敌人,而此时,他负伤的胳臂像断了一样,沉重地挂在肩上?;懒执有奈牙锩捌鹫笳笈?,但是他用意志唤醒了那只胳臂,重新举起卡宾枪,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向敌人的脑壳击去。敌人应声倒下了,华永林这时腰间也中了好几发手枪子弹,他的身子倒压在敌人的尸首堆里。有好几次,他喘着气,昂起头来,说着:“便宜了这些美国人!”最后,才含恨停止了呼吸?! ?/font>
现在,战场上只有一对人还在厮杀着,这就是七班长石岩松和那个打手枪的美国军官。石岩松已经打倒了六个敌人,连这一个是七个了。他高大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了那个敌人,那美国军官个子也不小,两人就滚打起来。石岩松的汤姆机早就扔了,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把卡宾刺刀。他先朝敌人的肚子刺了两刀,敌人压下了手枪扳机,当第三刀刚要劈过去的时候,他这个像一堵墙壁一样的身躯松弛下来了。但是,在他停止呼吸前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忘了消灭敌人,他死死地把敌人压在了下面,敌军官也断了气。西面的山头已经托住了太阳,战场上异样的沉寂。寿志高仔细地瞭望着七班,这时除了那棵象征着不屈的苍松在摇曳外,一点动静也没有。多年的战火生涯,使他敏锐地察觉到七班那里的情况。骄横的敌人吓慌了,他们丢下了近四十具尸首。现在,好几辆坦克围成了碉堡形状,汽车上的敌人退缩到坦克后面去了。为了节省弹药,我们没有开枪,敌人一时也没有射击。寿志高沉静的脸庞上,泛起了自豪的神色,他下意识地跑过去摇了一下电话机:“喂,喂!”电话早断了,这是他知道的,但是他多么希望把七班两次击溃敌人的消息告诉给连长和指导员啊!他们都是好样的,没有辜负毛主席和祖国人民的重托,没有在武装到牙齿的强敌面前屈服。相反的,敌人被打得慌了手脚,那种骄横恃强的气焰被烈士们的鲜血浇灭了。他想了一下,回头向八班的战士们说:“七班的同志们不光把敌人吸引住,打下了汽车,还打垮了敌人两次冲锋,歼灭了许多敌人。他们的血没有白流!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个来小时,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以前继续吸引住敌人。敌人会在这一个多小时内作疯狂挣扎,我们要经得起考验,为三排长和七班的同志们报仇!”嘴唇厚厚的八班长陈相荣,操着浓重的新昌口音喊道:“同志们,我们要为排长和七班同志们报仇!”阵地上沸腾了,战士们嗷嗷地叫着,仿佛这里不是十二个人而是二十个人了。
老表陈隆书趁这当儿想抽袋老烟,但是烟袋里只剩下些碎烟末子了。他把碎末子烟弄在一起,装了一管,咕噜咕噜地抽了两口,交给旁边的三排副宣清法。老表慢悠悠地说:“我看呐咱们不光得拖住他们,还得结结实实地消灭他们,迟早要干掉他们的,有咱们还能有他们!”旁边宣清法把浓眉向上一飞,说:“副连长,咱们这么干?!彼檬直然?,“要是敌人来了,我们就在这里跟他们干,到傍晚来一次反击。要是敌人不来呢,咱们就靠近些去揪他们,咱总不能老在这里待着呀!”“你说得对!”寿志高说,“现在敌人暂时还不会跑,他们想夺取我们这个高地,以便掩护他们北上?!彼蛲久呛暗溃骸按蠹野盐淦鞯┘觳橐幌拢勖且谑∽庞??!闭谡馐保垢鄙涫置缙湟敌∩睾翱耍骸暗腥死戳??!鄙衾?,夹带着压抑不住的欢乐。同志们都进入了射击位置,老表用手把小苗冒得老高的脑壳往下揿了一下,说:“留神点,敌人还没有消灭呢?!逼然髋诘吞箍松系钠缴渑诘负跏谴拥腥四抢镏绷坦吹?,听到出口声的时候,也就听到爆炸声了。炸飞起来的冻土也像弹片一样,直向战士们身上飞来。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出陈隆书是个动作十分利索的人,虽然敌人还没到这里,但他早已敏捷地装上子弹,机枪口瞄到了该射击的具体位置。敌人相互挤在一起,猫着腰,呼呼地过来了,共有一百来人。
寿志高先指挥两挺轻机枪开了火,机炮连也有四挺机枪“嘟嘟嘟”地叫了起来,像青蛙在水里叫的声音一样。敌人倒下去非常快,他们撂下了二十来具死尸,其余的连滚带爬跑了回去。战士们正感到失望的时候,副连长寿志高就命令宣清法带五个战士出击了。敌人穿着长统皮靴,像笨猪似的跑不动路,宣清法他们又是手榴弹又是汤姆快机,当活靶似的穷打。但是,敌人的火力还是那么密集,有两名战士已经倒下了,宣清法的腿肚子也负了伤。按照副连长寿志高的命令,他们迅速地撤回了阵地。一到阵地,宣清法顾不得包伤,就叫开了:“嘿,真过瘾!我一梭子就干倒了四个?!彼趴ū銮?,像摸着小孩子的头,“拿美国的枪打美国人太对劲了。”跟他一块儿出击的四川老乡罗正予,说话时啧啧地打着响舌:“见着美国的这种王牌,就像我们家乡的那句古人老话:闻名不如见面,见面羞煞山神。一百七十年的硬牌子扔到茅厕里去吧!”“同志们,”寿志高点着他的驳壳子弹,出国时是八十发,战前连长陈善初又给了他四十发,一共是一百二十发,原先可像个样子,如今怎么的,只剩下七十多发了,“我们不能满足于这一点胜利,敌人还很多,火力也很强,我们要多想些点子,多消灭敌人。我们困难是有的,只剩下九个人了,弹药也不多了,敌人会拼死跟我们争这个高地,我们要挺得住,坚持最后五分钟!”是的,敌人是不会甘心的,一种异样的安静让人们预感到这一点。
陈隆书看到靠近松树那边,有三辆汽车的敌人偷偷地下来了,并且在整着队。他是多么想提起机枪,狠狠地扫它一阵啊!但是,现在不允许这样做,机枪的子弹已经不多了。只有在这种沉寂的时候,人们才会想到吃点东西,勇士们总共十二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十二个小时以前,也只是每人吃过三颗土豆。这时,寿志高从怀里摸出仅有的四颗土豆,那土豆还在冒热气。嘿,这是副连长的体温。寿志高小心地把四个土豆切成八片,一片一片地递给同志们。这时候他的腮帮鼓了起来,鼓得特别高,鼓起的嘴巴响着声音,装得像吃得十分香甜的样子:“大家吃吧!吃得饱饱的,好打美国人!”副连长的动作没有瞒过老表,他斜了寿志高一眼:“副连长,你这样可不行啊,拿去!”说完,要把那几片土豆送过来。寿志高把老表的手推过去,卷着舌头说道:“吃吧,你那肚子也该上油啦!”正在这个当口,一发炮弹落在寿志高和宣清法的旁边,紧接着,炮弹的骤雨,从敌人那边倾泻过来。寿志高被战士们扶起来,他的头部负伤了,一阵阵昏晕使他眼睛发黑,但他竭力镇定着,不让同志们知道伤重的程度。他很快回头去看宣清法,宣清法已经躺在一名战士的怀里,弹片削掉了他的一条胳膊。他含着笑跟寿志高说:“副连长,我还能扔手榴弹呢?!彼底?,想要起来。同志们立即把他按了下去。他又很惋惜地说:“可真不合算,本来,我这支卡宾枪准还能干掉一二十敌人!”寿志高说:“静静地躺下休息吧,这些敌人我们包下来了,你放心好了?!?/font>
太阳已经落山,漫天的硝烟掩去了落日的余晖。许多敌人在模糊不清的暗处蠕动,有好几挺双筒机关炮向这边直扫过来。寿志高凭着多年战火生活的经验,预感到一次更为严峻的考验,正在等待着他和他仅剩的八位战友。面对严酷的考验,他从来是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去接受的,他并不悯惜自己的生命,但他更懂得生命的价值。他把自己的毕生精力作为党的整个宝贵财富的一部分,他必须以较小的代价,去换取更大的胜利。所以,他从来不在乎绞尽脑汁。每当他的剑眉双竖,眉宇间叠起几道坚毅的皱纹时,敌人的命运就握在寿志高的手掌中了。这时,寿志高找来了仅有的几个党员:老表陈隆书、八班长陈相荣和八班副王书云。寿志高悄声说:“咱们来开个党小组会,研究一下怎样坚持到天黑尽,配合大部队出击?!蓖跏樵葡确⒀裕骸翱囱拥腥苏饣嵋此榔椿疃崛∥颐钦飧鲂「叩亓?,听,那炮弹打得多稠。”“敌人最怕夜战,所以要赶快摆脱我们?!背孪嗳俅曜哦持椎氖帧衷?,寒冷也像敌人一样,从四面袭来,使劲往人们的身子里面钻。老表抬起脑袋,眯着眼睛说:“就是缺了点‘花生末子’,我这管机枪,可得紧缩开支了?!蔽颐堑恼绞?,面对最严酷的困境,就是这么的坦然自若。
寿志高想了一会,沉静地说:“经过这么几次反击,我揣摸到了敌人的一些特点:敌人开始骄横得不得了,连睬也不睬我们,可我们不光叫他目中有人,而且很快叫他们大吃一惊!叫他们害怕了。敌人怕死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他们离了武器,离了压倒性优势的火力就掉了魂。他们冲锋的时候总是挤在一块,好像子弹这样就会打不到自己。他们最怕面对面跟咱们干,最怕刺刀和手榴弹。你们说对不对?”“对!怕死就是敌人改不了的老毛病?!闭绞棵撬?。“根据这么个情况,我看咱们用这么个办法,看看行不行:等敌人靠近了,先给它来一顿手榴弹,打得他晕头转向。紧接着咱们高喊杀声,向他们反扑过去……”寿志高说到这里,突然从战壕外面滚进来个小绍兴韩宝成,呼哧了半天才说:“敌人的子弹打得真密,连一点儿缝都没的,我是滚过来的,前两个通信员全被打倒了?!贝蠹抑钡傻煽此祷埃胍浪吹南?,可是小绍兴还只顾咋呼下去:“这方法是咱们班长教我的。你们没听说咱们杨班长在解放战争时候,骑着马——他骑马时身体侧在马肚子上,可以跟马一般高,嗤溜嗤溜地越过敌人据点去送信的事吗?”老表插进来说:“我的演说家,这是什么地方啊,快把任务先交下来吧?!毙『共还?,从怀里拿出四颗土豆,说:“别急,你!这是咱们班长交给我的,说是营首长叫送给你们吃的。告诉你们啊,团长和政委在电话上表扬你们了,说你们把敌人拖住后,下碣隅里的敌人乱了套,现在兄弟部队正在围歼他们。全国战斗英雄杨根思连长亲自率领一个排,也像你们一样在敌人鼻子跟前揪,把老美打得哇哇叫?!比嗣窍嗷ザ允幼?,泛起兴奋的笑容。小绍兴整了整枪,接下去说:“团营首长说,要我们继续把敌人拖住,坚持到天黑尽。现在二营已经向北运动,准备从北往南打,我们营由南往北压,把敌人全挤成碎渣渣?!笔僦靖咛秸饫?,兴奋地说:“同志们,咱们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能!”大家兴奋地应着?!澳蔷驼瘴腋詹潘档母桑鹊降腥顺迳侠?,我们把他们压下去,接下来,那时估摸着天已经全黑了,咱们部队也发起总攻击了。”老表说:“这会也让机枪组出击吧,端着机枪扫可对劲了!”寿志高说:“对!”忽然,小苗吼道:“敌人上来了!”西北风带来一阵阵威士忌酒的气息,敌人又在用酒麻醉自己恐惧的心理和神经了。现在,敌人像浪头一样,是一层一层地进来的,一个个在摇摆着身子,也许是威士忌没能让他们的恐惧心理变得麻醉,相反把他们弄得失魂落魄了。战士们进入了战斗位置,寿志高打出了第一枪——激战又开始了……
六
天虽然已经黑尽,白茫茫的雪野却给大地映照出明晰的轮廓。当炮弹的轰鸣转变为激烈的枪声的时候,通信班长杨锡林来到了二连的指挥所。这是公路东侧的一条自然沟,多半是由山水冲积而成。这里离寿志高他们的阵地约莫二百多公尺远,是处比较隐蔽的地方。但是,敌人的迫击炮和坦克炮,在雪地里已留下了颇为密集的足迹。杨锡林跳进沟去,喊了声“报告”,连长陈善初和政指丁国田同时向他伸出了手。“团长命令我们做好冲击准备,听到号音,你们就从这里直向公路,把敌人压到溪沟那边的狭窄地带,再四面夹攻解决它。”杨锡林说得很流利,咬字十分清楚,正是一个优秀的通信员所应该具备的。
陈善初到排里去了,丁国田习惯性地整了下挎着的皮包,说:“小绍兴来传达命令以后,我们就开了支委会,分了工,决定分两路来出击,一排由连长带着,二排由我带?!薄案詹判∩苄嘶乩此担僦靖吒绷に且泊蛩惴椿髁?,配合大部队出击?!毖钗炙?。正说着,前面传来一阵雄壮的杀声,杨锡林把丁国田的手攥得紧紧的:“副连长他们反击去了,我去看看他们?!彼低辏瓮染鸵?。丁国田一把将他抓住:“不许乱动,你到这里就得听我指挥!”杨锡林、丁国田扭捏了好一会儿,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被寿志高那边吸引住了。尽管现在只能看到曳光弹穿来穿去和手榴弹爆炸的火光,他们仍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杨锡林有着通信员的职业习惯,他的眼睛在一个地方总停不了多久。当他的眼眸转到沟坎上时,只见茫茫的夜空中映出一个黑影子。那人伫立着,头高高昂起,手里捏着一把军号,绸带在沙沙地飘动,显得多么雄壮,多么威武!只有从凸出来的嘴的轮廓上,能够看出这还是个实足的小鬼呢。
杨锡林心里一阵欢喜,叫道:“小陈,当心流弹打到你。”那小陈只动了下身子,连头也不转一下,童声童气地昂然说:“我在听营部的号响呢?!蓖蝗坏兀股∩倭?,一会儿连一点儿枪声也没有了?!爸傅荚?,副连长那边没声音了,咱们的号子也还没响呢?!毙∷竞旁彼?。我们的战士就是这个样,平时看上去差不多都只不过十六七岁,显得十分稚嫩??傻搅舜蛘淌焙?,谁都会变得十分成熟,对于执行首长指示和上级命令,总是那么严肃认真,不折不扣。这一阵子显得那么紧张,指导员丁国田极力想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更需要拿出仅有的一点时间,去考虑如何打好出击的一仗?!爸傅荚保腥说钠狄卜⒍鹄戳?!”小司号员奶声奶气地咋呼?;估床患翱悸?,远远就传来了军号声,紧接着,军号到处吹响了。站在沟坎上的小陈,也昂着头,鼓着腮帮,认真地吹响了军号。军号比子弹炮弹还厉害,敌人吓掉了魂。但是敌人是迷信武器的,他们纷纷爬到汽车底下,坦克后面,用大小火器,胡乱地扫射着,想挡住我们。杨锡林挑枪声最密的地方钻,提着卡宾快机,嘎嘎一阵风似的向前面冲过去。二连小司号员很机灵,他知道跟着杨锡林准不会错,也背起军号,拿着手榴弹,紧追慢赶地跟着,军号不住地拍打他的屁股,也不觉痛。
指导员丁国田带着二排,冒着密集的枪弹,猛虎一般地向敌人扑去。他端起牺牲同志的汤姆枪,使劲向敌人扫射着。就在这种情况下,丁国田也没有忘了做政治工作,他不住地喊着口号鼓励战友们:“同志们,坚决把敌人压到公路西面去!”“同志们,为七、八班牺牲的同志报仇!”“为祖国增光,为朝鲜人民立功的时候到了!”子弹飞梭似地从身旁掠过,跑在他旁边的通信员,一面向敌人扫射,一面?;ぷ胖傅荚?,时不时把指导员拖向一旁。这时,丁国田的汤姆枪里子弹没有了,他刚要蹲下身去换弹夹,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腹部,血哗哗地流淌出来,他一头倒在通信员的怀里。通信员刚要替丁国田包扎,只见一股敌人潮水般涌了过来,丁国田从昏迷中惊醒,咬紧牙关,从通信员的怀里挣扎起来,艰难而毅然地喊道:“同志们,跟我冲!”敌人在这壮烈的吼声前惊散了,一个个抱头鼠窜地往回跑,这位年轻的党的政治工作者也因流血过多而倒下了。
这时,南面、北面的枪声都在激烈地吼叫着,敌人已开始溃散。通信员捡起丁国田的汤姆枪,含着泪喊道:“同志们,为指导员报仇,冲?。 倍诺恼绞棵切闹腥计鸱吲幕鹧?,踏着指导员的血迹,迅速向溃散的敌人冲杀过去……暗淡的月色透过弥漫的硝烟,照亮了战士们前进的道路。现在,总攻开始了,上空回旋着稠密的枪炮声,一束束拖着红线的曳光弹划破黑暗,在夜色中编织出一幅耀眼壮丽的画卷。敌人溃退了,龟缩到公路两侧,河坎一线。他们用几辆汽车作活动碉堡,仍旧在跟我们顽抗。杨锡林和小司号员踏过敌人的尸体,灵活地避开密集的枪弹,跳跃着冲向敌人。小司号员也拣了支卡宾枪,跟着杨锡林射击。“小陈,揍那个带手枪的。”杨锡林用敏锐的目光搜寻着猎物,不断地给小司号员指示着目标。现在,他俩正在追逐一个美国军官,那个军官狡猾地躲闪着,用手枪逼迫掉头回窜的敌人向前阻击,而自己却想蹲到坦克后面去。“对准脑袋,打!”杨锡林呼叫着,嘟嘟一串子弹出了枪膛,那个美国人,应声而倒。杨锡林兴奋地推了小陈一下,说:“小鬼!你揍倒了一个!”小陈不好意思地说:“那是你揍倒的,我的枪法太嫩!”“别泄气,跟我来!”杨锡林又要冲上去,忽听得侧前方有人向他说话:“杨班长,抓到个活的!”一听抓到个活的,杨锡林当即跑上前去。借着敌人汽车里射出来的灯光,杨锡林看见二排长朱大荣,肩背上仰扛着一个穿得胀鼓鼓的敌人,猛看上去像背着一条大黑猪,那贼还真像猪似的在呜呜地喘叫着呢?!爸氐孟袼乐硪谎@?,帮我抬抬!”朱大荣说。
那美国人穿一身墨绿色卡其外套,脑袋裹在风兜里,穿着高帮皮鞋的腿直挺挺吊在那里,像死了一样。杨锡林走上前去,解开敌人的外衣拴扣,看了一下,忽然跳起来说:“乖乖,给你逮到大家伙啦,还是个中校哩?!薄鞍?!”朱大荣急忙跟杨锡林把肩上的美国人放下来,惊讶地说,“怪不得他是坐在小车子里的。大腿负伤不算重,可你看装得那熊样!”这时敌人动弹了一下,像是能听懂中国话。杨锡林打发小陈去找连长,一面跟朱大荣说:“来,咱们背他到营部去?!闭馐?,敌人在我强大攻势下,已经溃不成军,被我部火力分割成好几个零零乱乱的团团,龟缩在公路西侧,河床一线。敌方战场上一片混乱,越发活映出他们的狼狈相。印着白星星的汽车亮着眼睛,歪倒在公路上、水沟边,罐头盒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映照出横七竖八的敌人尸体。这一切又笼罩在硝烟的蓝光里,显得很美!军号又响起了,敌人缩成一堆在颤抖,我们的战士对他们形成了严密的包围,正准备一举歼灭残敌……
七
战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计俘虏美国、英国、土耳其官兵一百八十二名、韩国军人五十三名、日本军人三名,国民党军人两名,合计二百四十名,其中美陆战一师中校一名,少校两名。缴获汽车七十四辆,坦克四辆,无后座力炮十余门,火箭炮十一门,高射机枪六挺,轻机枪二十余挺,半自动步枪二百余支,弹药物资不计其数……
现在,已经可以看得更远了,公路上挤满了汽车,汽车上堆满了圣诞节的礼物。周围的雪地全变了颜色,遍地是敌人的尸首。所有的小树不是给炸碎了,就是给炸折了腰,公路旁的小房子也给炸塌了好大一块,只有那棵苍松,仍然迎着冽风,刚劲巍然地挺立在公路旁,就像战斗从没有发生过一样。团长指示沈灿派人教育俘虏,动员他们为我们把公路上这么多战利品赶快运走,以免遭敌人的破坏。谁知敌人十分听话,爬上汽车,一个个没命地想往北开。结果了解到,原来受“唯武器论”教育太深的美国雇佣兵,最害怕他们自己的飞机来轰炸。
汽车卷起雪尘向北开去,这时,卫生队抬来了那位美国陆战一师的新闻主任,准备随车跟物资一起往北走。他躺在担架上,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向北的汽车,哭丧着脸,显得十分尴尬。担架经过团长身旁时,团长指着汽车,跟几个美国人说:“记者先生,你打算怎么向全世界报道这一次战斗呢?请你注意,你们的士兵正在向北增援,而且也达成了在鸭绿江边过圣诞节的愿望,不是吗?”这时,杨锡林在旁边也说道:“可惜,咱中国人不靠上帝生活,没有圣诞节,辜负杜勒斯先生的一番‘厚意’了!”说完,飞着剑眉,又悄悄骂了句:“他妈屁!”美国中校听了团长和杨锡林的话,马上闭上眼睛,睡着了。然而他的面孔红了,红了又发白,白了又发红,显得非常有意思。这时,沈灿来叫团长接电话。周围的战士又向杨锡林投出探寻的眼光,好像杨锡林一定知道团长去接的电话内容。杨锡林自己敏感地意识到这个电话一定又有什么新的战斗任务了,于是又兴奋又神秘地说:“快准备好吧!大干还在后头哩!”他自己呢?把肩上的枪挎端正了一下,迎着朝阳,走向了营指挥所。
(完结)
责任编辑:骆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