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笔之前,正好快递小哥送到了网购的《大道和小道》(刀儿登著)。随手翻了一下,第一篇是讨论淳朴的,说到警惕文明的腐坏,引了蒙田的说法,我们把不合自己习惯的东西称为野蛮,除去这个,在那荒野中的部落里,没有什么是不开化的或野蛮的云云。
仿佛是冥冥之中在启示着什么。我就是如此开始“开化之旅”的。
大家都知道,今天的陈宅镇,在山水志里称为开化乡。古人确定地名有讲究,如果是个形容词,不是肯定,便是期许。譬如,山水志讲孝义乡,多录慈孝仁义之事,显然是前者。开化属于何者,我不敢揣测。反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宅是作为欠发达镇的。欠发达在什么地方呢?自然是二三产业。于是,浅陋如我者,便视之为“欠开化”。
有意思的是,县志立传并不多的开化籍人士中,显赫的多武夫。
如吴凯,初为晚明凤阳卫的低级军官?!笆甭硎坑⒍椒镅簦富加?,凯故精针灸,应募愈之”,就是说,顶头上司的母亲生病,擅长针灸的吴氏替她治好了,从此开启了封公晋侯的人生。当然,吴氏并非只会雕虫小技之辈,马士英是“与语战事,则大喜”,然后“署为督标右营”的。是时,有流贼因凤阳为朱明王朝的老窝,“锐意陷之”。吴凯“每战用火球内纳小球十余,贼遇之辄锉”,很快“积劳升左都督”。当了官,也很有见地,“屡上书政府,多所论规”,封“开远伯”后“旋进侯”。
又如陈大定,清乾隆乙未武进士。长期在云贵川剿匪,“赏戴花加副将衔”。生平最后一次战斗,其子请从,陈氏说:“此行必不利,汝姑为后援,以收吾骨。”作为援兵,其子到时,“见父已死,犹握刀倚立,气勃勃如生。”
与“欠开化”相关,我还有一个陋见是,诸暨虽为越国故都,真正走上文化之“正道”,在宋室南迁之后,缘于中原众多名门望族卜居于此,才与主流文化“接驳”了。
然而,此次县志里的“开化之旅”,让我大跌眼镜,或者说大开眼界。
今天登东白山,大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走东白湖廖宅一线。山水志讲东白山,却把它放在这里。谓其“绵亘开化、孝义二乡”,并采《剡录》之说,“峻极崔嵬,吐云纳景,赵广信升仙处也?!闭怨阈?,三国时人,魏末入山修道,据说能内见五脏、彻视体内。山水志还信誓旦旦地说:“有广信丹井,水洌于冰,在山之阳?!迸杂衅偃?,直下三十余丈,称瀑布岭。又录孔灵符《会稽记》云:“刘宋时,褚伯玉尝隐居于此,在东白山立啸猿亭、疏山轩,西白山立二禅师道场、齐云阁?!卑础都翁┗峄尽分?,东白山“跨连三邑,其在剡曰西白,在东阳曰北白?!闭怦也瘢歉龇浅S腥さ募一?,《南齐书》载,“少有隐操,寡嗜欲。年十八,父为之婚,妇入前门,伯玉从后门出?!彼チ四睦锬??就是瀑布山(岭)。
这些修道成仙之事,作不得数。如果有导游带团时愿意讲讲,倒也无妨,没人会较真,哈哈一乐就过去了?;蛐?,还有人以为此地底蕴丰厚呢!
山水志讲的就是山和水??闯觥敖鸹粝乇本炒罅搿保酱?,称航村溪。在乌岩,受同是源自东阳、经枫树头入境的鹭鸶水。继而受东白山水,分两路,一路是深坑溪,一路是岭后溪。岭后溪又受锡山庵溪、花藏山溪。
讲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说这花藏山。山水志谓其水经花藏寺,“周显德二年建,初名官田院,后改法藏寺,今亦称官田寺?!毕缘?,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年号,二年是公元955年。法藏,意为佛法含藏无量妙义,用以名寺,在佛界大概是个普通的名称。倒是“官田”二字挺有嚼头,官田用作地名,可二解,一曰地为官有,一曰祈愿其地屡出大官。以“官田”名寺,前者可能性更大。果如此,那么,此处为何会有官田?规模有多大?怎么成了庙产?寺院香火有多旺……可惜,县志留下的信息太少,要想了解更多,只能另觅他途。但从县志记录的两处墓址看,此处被视为风水宝地无疑,一是宋征士(即学行修明、无意仕进者)吴常则,一是唐太常博士(掌宗庙礼仪之官员)吴怤。
深坑溪与航村溪合流后,“始名开化溪”。流经石壁脚、东蔡,受巽溪。巽溪源出唐家山(今作塘家山),“山下为唐门下侍郎吴少邽故里”。有唐一代,三省六部制已颇为完善,皇帝有什么想法,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然后交尚书省执行。侍郎,是长官之副手。据《山阴州山吴氏族谱》,吴少邽祖上有吴舜咨者,任山阴令,遂家焉。至吴翥,《新唐书·文艺传》有载, 谓志在林泉,累征不仕,朝庭高其节,赐谥号文简先生。吴翥之子,就是入了《唐才子传》的吴融,也是吴少邽之父。从山阴到诸暨,始迁祖正是吴翥,游暨之开化后寓居于此。
吴翥与吴融的关系,一直是有争论的,有说是父子,有说是祖孙。山水志采第二说,称“唐文简先生子吴盖始居于此(指大罗阪)”,那么,少邽当是吴翥之曾孙。令人不解的是,在说到延庆寺(今属璜山镇)时,又称“少邽为文简先生吴翥孙,其先由山阴利乐村(注:在灵芝乡)迁居于此”,查《孝义吴氏宗谱》,称少邽是吴盖之子,存而不论。山水志云,“唐贞观元年建,初名延庆院”,“咸通八年(867),门下侍郎吴少邽奏置溪山院”,“周显德间,又改溪山院为兴福永安院”,直至“宋祥符元年(1008),仍改延庆”,而“少邽七世孙吴世瑫又改为寺”。
一句话,在宋代之前,仅凭吴氏一族,开化乡已是文化璀璨之地。
季羡林先生论及“天人合一”时说过,“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整体,在八千年的发展过程中,有过几次‘输液’或者甚至‘换血’的过程?!逼渲?,印度佛教思想传入中国,是第一次“输液”。一而再,再而三,“中国文化才得以葆其青春”。
但观照现实,这种“输液”并不在于接续文化、拯救灵魂,而是服务秩序。凭什么这么说?你看看延庆寺历次修建,多少官员为之作记就足矣。
孔夫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儒家的源头是排斥鬼神的,可是“家天下”的皇族不这么想,鬼神之力量、因果之报应乃至人性之压抑,是维护统治的多好的工具?!疤煜旅缴级唷?,我过去一直以为是“深山藏古寺”的审美倾向。其实,从山水志辑录的在“天高皇帝远”的大山深处,以僧寺灌输主流价值,简直就是多快好省,给点官田又算得了什么?
说大了。再说说山水志所录唐代诗人戎昱的《送清彻游太白》诗吧,内中有句云:“此境堪长往,尘中事已谙?!?/p>
一扒拉,乡间套路也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