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海霞
就我的理解来说,我觉得布鲁诺·舒尔茨的所有小说都在描写绝望。
我是顺着黑陶老师《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找到舒尔茨的小说集《鳄鱼街》的。
这是一场阅读的马拉松。帕慕克说:作家有两种,一种是词语作家,这种作家比较好读;一种是图画作家,作品就像一幅画儿,需要读者自己去想去揣摩。舒尔茨显然是后一种作家。
在舒尔茨“用虚构的隐喻材料创造出的一个超级建筑中”前行,注定不轻松。
他的小说常常没有完整的故事,“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随心所欲和蔑视传统章法到如此傲慢的程度?!毕匀?,他没有想过将自己的小说公示于人,写作时笔下也没有读者,他只为自己写作。
黑陶在跋中写到:“布鲁诺·舒尔茨,波兰籍犹太人。中学图画教师,生性害羞,从小体弱多病,近乎自我封闭的一位作家。天才涌溢,热爱并沉浸于独自的书写。终身未婚?!彼檬娑母讶说男牛骸岸晕依此?,艺术是治疗我在爱情方面无能的良药……我很羡慕那些会爱的人?!薄拔矣幸恢炙枷肷系募⒖剩潦榈募⒖?,新的思想体系的饥渴。但愿这么着我的那种抑郁感不要再回来!这些抑郁感让我困惑,让我一事无成。在一周的七天中,我有六天就这么压抑着?!?/div>
在一周的七天中有六天就那么压抑着、忧郁着,舒尔茨通过随心所欲地调动词语建造语言的超级建筑进行抵抗。他笔下最重要的人物形象是“父亲”。这位父亲深陷在“某种复杂隐秘的个人事务中”,“像一枚留在硬壳里的坚果仁”一天天地萎缩、干枯。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激情燃烧着,像个“不可救药的即兴诗人,异想天开的剑术大师”,借此对荒凉、空虚、乏味的日常进行反击。和父亲同样重要的是女佣阿德拉这个人物形象。两者象征着两种对立的存在形式。他羡慕阿德拉对事物轻而易举的掌控感。比如她拖地时,随着那根长柄刷的移动,父亲会幸福得泪如泉涌,直至痉挛。他会不可遏制地逃离到最远的房间在床上打滚。他不事事务,全心全意地住进阁楼和成群的鸟生活在一起,也是阿德拉最后像个女战士一样哗地一声打开窗户,用一柄长扫把赶走鸟群,一举搅碎了父亲的白日阁楼梦。
父亲终生都在和“致命的黯淡无色的”日常生活作斗争。他加入消防队,用电线、硫酸、铅等做实验,研究鸟类和比较气象学。他试图完成某种超越,甚至是彻底的超越——变成另一种生物。
但是,《慧星》中那个宇宙的后门——烟囱中孕育的胚胎没有出生,人们复归到了“永恒秩序的平淡无奇中”。
这是舒尔茨塑造的父亲的生活。我想更是他的生活,以及许许多多人的生活。随着阿德拉乘上去往美国的沉船再也没有回来,家里来了一个叫根雅的糟糕透顶的女佣。最后的结局似乎是日常和超越的东西都支离破碎。这是彻底的绝望。
得益于舒尔茨魔法般、诗一样的语言推动,我终于走完了《鳄鱼街》。反过来重新翻阅黑陶老师的《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布鲁诺·舒尔茨诗篇》,一切都变得明亮起来。这本神奇的文本,以汉诗的形式形成了《鳄鱼街》的倒影:一点变形、一点光与影的闪动、一些惊鸿照影的碎章,将舒尔茨的才华展露无疑。
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很厉害的建筑师叫狄达罗斯,为镇妖造了一座迷楼,结果连自己进去后也迷失。最后他的儿子伊卡洛斯用蜡合成鹰的羽毛飞出了迷楼。木心觉得这是对人生困境的一个隐喻,人们最终通过艺术可以获得伊卡洛斯的翅膀。我想象黑陶老师坐在案头阅读《鳄鱼街》,一边做笔记,一边惊叹一个人可以把词和词组合到如此程度。在这样的审美过程中,黑陶老师用自己的方式获得了超越,飞出了迷楼。
虽然,这样的飞越很短暂。我们不过是飞进了更大的围墙,它的背后是不可战胜的一个“春天”。但这已经是悲凉灰底的人生添上一抹亮色了。正如舒尔茨通过一遍遍搭建语言的积木,不厌其烦地、肆无忌惮地、铤而走险地、穷尽所有可能来描写季节、万物,达到某种超越,获得片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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