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新
一
这几天,满屏热议大片《长津湖》,使我忽然想起一个可敬的老人。
在我老家浙江诸暨江藻老镇上,像我这样六十岁以上的人,一定记得有一位老妪——郭老太太。
我们读小学时老人家已六十多岁,那时的农村贫穷落后,六十多岁的人已是老态龙钟,江藻唯一的青石板老街上常见一位穿着大对襟青衫、满头灰白头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蹒跚而来。无论何人,见了她都毕恭毕敬为她让道,比她稍小点的大声叫她一声郭老太太,像我们这些小孩,只敢远远向她行注目礼。
老人拄着拐杖,间隔着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伴随着胸前一大串毛主席像章和另两块我从没见过的奖章的撞击声,叮叮当当,成了江藻老街上常见的风景。
懂事以后,村里的大人告诉我:老人家姓郭,是外地人嫁到江藻的,并为夫家生下了两个儿子。不久,丈夫病亡,老太太独自拉扯两个小孩艰难度日。
好不容易把两个儿子养到二十来岁,朝鲜战争爆发,征兵任务下到村里,两个儿子都应召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到了冰天雪地的朝鲜,而且永远地长眠在了朝鲜三千里江山的青谷之中。
从江藻这个江南小镇走出去的敦厚小伙,回来时只剩下两张薄薄的纸片和铁片(军功状和勋章)。
老人家几乎哭瞎了眼,只能看到很近的地方,五十岁不到便拄起了拐杖。
由于志愿军烈属的特殊身份,老人在江藻小镇上受到特殊的尊重。记得有好几次,老人经过那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猪肉店、豆腐店门口时,只将手中的竹篮晃一晃,大家便自觉让开一条小道,让郭老太太笃悠悠买完猪肉或豆腐离开后,立即又挤作一团。
老人家对人很和蔼,但是,对那两块小铁片却视若珍宝,只允许亲近的人凑近去看,但绝不允许人家触碰。
想想也是,儿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变成了两块冰冷的铁片,这铁片已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她怎么肯让人触碰呢?
遗憾的是,由于夫家已无其他亲人,彼时江藻父老也无证据、档案意识,当年的两块勋章和纸片所记载的江藻子弟为国效命的历史,随着老人家的去世都湮没了。
我也只是七八年前偶然在一份诸暨当地编的资料中,看到有江藻东沙村两位在朝鲜牺牲的兄弟俩的名字,应该就是郭老太太的儿子。
二
瘦小、苍老的郭老太太,声音也已含混不清,但有一次,那瘦弱的躯体里突然发出一声暴吼,使所有人都被镇住,也使我这个长大后听江藻父老绘声绘色说起此事的人对郭老太太充满了敬意。
那是风雨如磐的政治动荡年代,当时,被打倒的走资派、诸暨老县长何文隆被县城里的造反派押着到各公社轮流批斗,六十来岁的老县长戴着高帽被押进大沙滩(江藻村大操场别名)的高台上批斗,老人精疲力尽,人几乎要瘫倒,但凶神恶煞般的民兵仍拎着他后领不让其倒下。台下一众村民于心不忍,但又不敢出声,忽然一件青衣大襟衫的身影颤颤巍巍上得台来,一手拿着一条长凳,一手端着一碗茶水,径直走到何县长面前,大声说:你坐着好了,茶喝下去。
台上一干人傻了眼,不知这大逆不道的老妪是什么来头。那县城来的造反派头头刚要发作,当地公社干部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并指了指青布衫上那两块特殊的铁片,那人只得悻悻作罢。
老县长满怀感激地望着老人家,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把茶水喝下,一屁股坐倒在长凳子上,眼泪扑簌扑簌掉到台上……
郭老太太似乎还余怒未消,再指着台上一干目瞪口呆的人说:
“他介大年纪了,你们罪过怕不怕咯?”(江藻话,“不怕可怜吗”之意)。
台上台下都鸦雀无声,江藻父老都满怀敬意目送郭老太太拿着空碗晃晃悠悠走下台来。
后来,这位穿着草鞋走遍诸暨山山水水、对诸暨水利建设居功至伟的草鞋县长被平反并享受诸多荣誉。我想:他一定会记得,在他人生的至暗时刻,有一位大义凛然的郭老太太为他端上了如饮甘露的茶水和供他喘一下气、歇一下脚的长凳。
当然,他一定也会记得老太太胸前那两块“护身符”:中国人民志愿军军功章!
任何时候,闪耀着人性光辉的行动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