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延东
清明、中元和冬至,我都要到山上看父亲。点上三支清香,思绪跟着三缕青烟袅袅升起……
早在1972年,父亲就开始养珍珠,那时我还没出世。那个年代,他只能偷偷摸摸地养。第一次是在自家屋后茅沟小塘里养,后来发展到马塘湖、垛子头、蝴蝶角,去过隔壁广山村和何家山头村,远的地方到过宁波和江西鹰潭。
那些年一到冬天,我们家像鲁四老爷家祭祖那样忙碌着。外公做饭,父亲起蚌,母亲种蚌,吊线、刻字做记号成了我们三兄弟的活。夏天,父亲带着我们三兄弟去看蚌。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挂着一个个浮球,下面吊着珍珠蚌,鼓着肚子,像待产的孕妇,孕育着我们家的希望。
老房子墙上挂着父亲的三张奖状:养蚌育珠专业户,劳动致富光荣,发展生产先进。金黄色的面,黑色的楷体字,鲜艳的大红花,最显目的是盖有诸暨县委县政府的两颗红章。从1982年11月一直挂到现在,岁月磨砂,它跟我一样,进入中年。黄色的木质镜框像得了骨质疏松症,支离破碎;金黄色的面淡化成米黄色;那朵一直盛开着的大红花,也已黯然褪色。这些奖状跟父亲的墓,父亲的遗像一样重要。我把它修缮一新,换成铝合金的框,外面加封一层塑封膜。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一笔丰厚遗产。
我和父亲相识在1975年1月15日,农历年的十二月初四。白塔湖边上,藕山脚下,三间平房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接生婆告诉父亲,母亲生了一个男孩。父亲心愿落空,脸上荡然无存先前的那份喜悦,便走出家门。木根外婆见我父亲走来,便关心着问道:“柏荣,月娜生了吗?”父亲皱着眉头回话:“生了,又生了一个男孩?!?/div>
家中已有两个男孩,父母亲心想生个女儿。倘若有个女儿,她会像母亲那样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如珍珠般白皙闪亮的肌肤,父母亲会把她当成家中的“小九妹”。她会包揽家务,端茶做饭,洗衣拖地……她会时刻关心着父母亲的身体,嘘寒问暖。
父亲起病前说是腰不好,我们三兄弟没有当一回事。倘若有个女儿,她定会硬逼着父亲去看病,那父亲的病可以早治疗,不至于病入膏肓。
父亲基因强大,造就出三个男孩。在我身上,父亲的基因就更加明显。他们都说,我长得最像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具里复制出来的。瘦瘦的体型,高耸的鼻梁,走起路来,两只手像荡秋千那样前后摆动。有年暑假,我跟着灿生娘舅去了广州竹园旅馆。正当我背着身子弯腰洗漱,铁元走进房间,朝我喊了一声“柏荣”。我回过身去,他一看竟是柏荣的小儿子,笑了笑,就走开了。
正是父亲的遗传基因,我的身子,我的思想,我的行动,让我坚持去完成一道题。我常常捂着胸口问自己,我完成了吗?
父亲起病时间是1994年10月,其实应该更早。确切的时间是他接到母亲电话开始,母亲哭哭啼啼泣诉着,欠我们家珍珠款的那个人跑路了。这个电话如刺骨寒风从遥远的西北利亚呼啸而来,一夜之间大地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从那一刻开始,原本寡言少语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闷,他担心母亲的安危,担心65万珠款,担心珠农们来闹事……而此时的母亲第二次滞留广东海丰。
稻穗开花,父亲最后一次给自家的6亩8分口粮田上了水。口粮田在大塘头,划船过去十多分钟。父亲弓着身子弯着腰,划桨成了他的拄拐,蹒跚着上了船。父亲跟我们说不碍事,只是甩了腰,休息几天就会好。
在农村,农民从事体力活,担水、挑箩筐、背袋头,腰酸背痛比较常见。轻点,躺几天硬板床就能恢复。严重点,就去同昌叔公家拉腰。同昌叔公是位杀猪师傅,手劲大,拉腰是他的拿手活。甩腰者平躺在地上,“躺好、躺好?!蓖骞耙粢宦洌涂祭?。嘀嗒一秒钟,“可以站起来了?!蓖骞笊っ藕暗?。甩腰者犹豫着站了起来,走两步,走两步,就恢复如初。
我想父亲跟他们一样,躺几天就会好,实在不行,就去找拉腰师傅整上一整。
65万珠款打水漂,这般压力比发生在1987年的那次珍珠贩销倍上几倍,真如一爿天塌下来,压在父亲身上,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又像一支麻醉药,他身上的病痛都没有了知觉。
那天晚饭后,父亲把我叫住,要我陪他一起入睡。这,这太出乎我意料,自从我断奶后就跟着外公一起睡,如今,我已是一个成年人。
父亲似乎有预兆,病痛像一支毒箭射中他心窝,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让他坐立不安,夜不能寐;病魔龇牙咧嘴地向他走来,要置父亲于死地。他害怕着,他害怕的不是病痛和病魔,他害怕这个家没有他会怎么办,他害怕失去我们……
这天晚上,父亲整夜没有关灯。等我醒来,父亲还睁着眼睛。此时,父亲已经起不来了,他让我扶他起床。我用手一摸,上半身和下半身如阴阳两隔,下半身冰冷冰冷,没有一丝丝知觉。我急忙叫来两个哥哥,联系救护车,心急如焚把父亲送到诸暨人民医院。
化验报告出来后,我们傻眼了,只有一个字。
转院去了杭州半山的肿瘤医院,母亲从广东海丰赶回来,日夜陪护着父亲。我们把希望寄托在肿瘤医生身上,但终究没有出现奇迹,医生最后让父亲回家休养。
我们掩藏泪水,瞒着父亲说,待春暖之时,你的病就会康复。父亲信了我们的话,回到家里休养。
那些日子,父亲最惦记的是输液,村里的医生新农每天准时给他吊瓶。消炎的、营养的通过经脉缓缓流向父亲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父亲也满心喜悦在等待着,验证我们所说的话。
知道父亲时日不多,我们一家24小时不间断地围在父亲的病榻边。
这一天,父亲突然变得神清气爽,脸上像是化了妆似的,红粉阵阵,不停地找人谈事。说着,老二有了女朋友,年底挑个黄道吉日安排结婚……再过几个月要去蚌塘施肥……村里的几个宅基地也要催镇里赶紧落实指标……我们心底明白那是回光返照,从那一刻起我们更加寸步不离紧紧守护着父亲。
堂前间正中挂着一口摆钟,它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地俯视着我们,摆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整个屋子只听见父亲急促的喘气声和滴答的钟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父亲那张憔悴的脸上。不知不觉时针走到2,分针和秒针在12会合,叠加的那一刻,摆钟发出“镗镗”两声响,这声音成了父亲最后的告别。
父亲犹如墙上的那口挂钟,忙忙碌碌转了49年,在极度疲倦中眷恋着闭上了双眼。摆钟“滴答滴答”摆动着钟杆,仍不停地转动着,而父亲已经听不到这段时间来一直陪伴着他的钟声。
母亲发了疯似地号啕大哭,我捂着双眼抽泣着,呼天抢地的哭声终究没有唤醒“熟睡”中的父亲。然而父亲的心灵似乎感受到了我们撕心裂肺的哭喊,他那紧闭着的眼角,流下了两行眼泪。
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颌,泪珠消失而去,似划过星空的流星。留下淌过脸庞的泪痕,泪水留恋他的主人,主人眷恋这个世界,毕竟只有49年光阴。
我未曾见过父亲流泪,看着父亲的那一行泪,父亲一定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舍不得相濡以沫的爱妻,舍不得一生爱护的三个儿子,舍不得蚌塘里那一大批蠕动着的河蚌,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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