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乐
伟平拎一只小箱子来,打开后取出一叠笔记本,有七八本。他将面上一本递到我手里:封面上《伤寒论》三个最大的字是宋体,处理得很艺术,每个字估计3╳4㎝大小,中间那个“寒”字,我认了好一会,“宝盖下面,左两个点,右个两点”,应该是古人草体的简化写法;“伤寒论”三字上面是黑体的“张仲景著”,下面的“陈修园注”四字也是黑体,封面下部正中还有黑体的“何琰抄读,1957,5”字样,这12字大小都是1㎝见方,整个封面布局简洁、大方、得体。伟平说:“这是我父亲36岁时的手抄本,一共有8本。明年父亲100岁阴寿,我想把这些手抄本翻印出来,在亲朋好友间分送分送,做个纪念?!?/div>
我翻开《伤寒论》,一页页读下去。标准的蝇头小楷,字体工整、规范、清晰,整本没有一处涂改。其间有朱红圈点,有波浪横线,间或还有类似“中风为阳邪,伤寒为阴邪”眉批、眉注,个别字词下角附有极简短的解释。
前些年,我听友人说起过伟平的爸爸何琰(1922-1974,村里人都叫他何占有)。占有年轻时本是村子里的读书奇才,用现在的话说是个顶级学霸。占有祖上家贫,是得到同族贤达何祈先资助才读完高小的,16岁回乡被赵宅村请去做“小先生”,因他写成的“一支香”(是说字小而整齐,可以用一根香遮?。┢廖恼卤宦饭墓竦陈骄?42师长官看到,招入师政治部做文书。19岁,在部队工作之余,以第一名成绩考取浙江省立金华农校的公费就读生,第二年日寇侵犯,上不了课,何琰在不到两周的时间里,竟完整地抄写了厚厚一部《英语字典》;22岁,又以成绩第一名考入青年军官训练团;25岁,同样以第一名考入中央警官大学,又因第一学期所得学分获公费保送美国留学资格(后未成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分到金华农校任教,当技术员,后调任衢州林校。1952年,30岁的何琰患肺结核,留职停薪,回家休养。休养期间,遂立志自学中医,边养病,边学习。他的方法就是边读边抄。除《伤寒论》之外,还抄读了《金匮要略》《时方》《经络》《神农本草》《经读》《伤寒真方歌括》《胎产秘书》等书,以及本地知名中草药典籍多种。
我告诉伟平,将全部抄写本都印出来没有必要,此类书书店都有卖,只要印一本就可以,但要精致,要保持“原貌”,最好做得跟原抄本一模一样,让人拿到手里能跟我一样会立即读出你父亲 “一丝不苟,善始善终” 的治学精神,马上能学到你父亲“边读边抄,动手动脑”的治学方法。
抄书益处之多,首推记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十指连心,手巧者心亦灵。中医理论认为,手指是人体上肢的末端,气血流注到此而返,经常运动手指,无疑会加大对大脑的刺激。近代大脑科学也研究证实,手指运动可以影响大脑的多个功能区,这些功能区的面积比躯干运动所影响到的大脑区域至少大三倍。因此,手指的动作越复杂、越精巧、越娴熟,就越能在大脑皮层建立更多的神经联系。这样的理论,当然不能机械理解。抄写需要调动的,是眼、耳、口、心等感官的一起参与,让视觉、听觉、触觉等信号同时涌入大脑皮层,在多通道协同中强化记忆。正如《学记》所说:“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div>
抄书其实是文本精读的常态。在反复的接触、思考中,概念会越来越清晰,意象会越来越连贯,文本中隐含的内涵也会越来越深入,而记忆与理解在这个过程中,无疑会不断强化和拓展。古来善读书者,无不劝人再慢一些,再精一些。清代郑板桥在家书中以自己的经历告诫堂弟:“读书以过目成诵为能,最是不济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往来应接不暇,如看场中美色,一眼即过,与我何益也……微言精义,愈探愈出,愈研愈入,愈往而不知其所穷。虽生知安行之圣,不废困勉下学之功也?!狈胃裕谰∏?。郑板桥以书画名世,其诗、词、曲、联常有掀天动地之语,立论精辟,识见高致,巍然大家气象,当得力于此。
抄书让我们更加凝神。无论因无书可读而抄、保存珍本而抄、替人抄写而抄、收集资料而抄、钻研精义而抄,都要一心一意?!坝弥静环?,乃凝于神”,专注于书是最美的姿态。翻看何琰先生的抄本,字迹工工整整,字体有板有眼,没有一处涂改,清清爽爽,仿佛透着墨香,抄书人内心的虚静和充实溢满纸上。数字化时代,声光色影狂轰滥炸,我们的心更容易浮躁、散漫和放纵,读书与翻报,读书与看动漫,读书与看电影看电视,读纸质书与浏览电子书,我们往往自然而然会选择后者,因为不愿思考,不用思考,习惯别人代替自己思考。而读书,不集中专注便无法深入,尤其刚刚捧起书本,尚未进入角色,难以沉心静气,抄书入定,正可以作为循序渐进之良方。一笔一画,笔尖流淌的,是虔诚和希望,摒弃了杂虑,留下的是自己的本心。正因为如此,很多人甚至将抄书作为练习书法的一种途径,抄书之人往往写得一手好字,有的甚至成为书法大家。
抄书之史久矣。春秋末期以前,正规意义上的书籍已经产生,其流传与播衍,有的抄在竹简上,有的抄在帛布上,更有甚者,“抄”在石头上。东汉灵帝熹平四年,政府下令将《尚书》《周易》《春秋》等七经全文刻在46块石碑上,立于太学前。唐代大和七年,又用楷书刊刻《周易》《尚书》《毛诗》《周礼》等十二经于227块石碑上,立于长安务本坊国子监太学?!办淦绞焙汀翱墒备煜氯耸髁⒘硕潦槌姆侗尽<幢阍熘绞鹾偷癜嬗∷⑹⑿泻?,抄书这样的传统,不仅在读书人身上得以传承,更延伸到藏书和著书中。苏东坡、宋濂、郑板桥、鲁迅、孙犁……抄书之人爱藏书,读书之余好著书,抄的,藏的,写的,既是对前贤智慧的沿袭,也是各自蚌病成珠的精华。可以说,把不同朝代、不同年代读书人抄书的经历与成果编在一起,就是一部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传承史、传播史。
抄书,不仅是情感与情感的互动,心与心的交流,更是智慧与智慧的递生,文化与文化的碰撞,历史与历史的对接。阅读与抄书,本如种子破土前的深埋,深扎根而满蓄力,枝得以更壮,花得以更绚。
我认识何琰先生,是在1973年春,他向我借阅 1963年10月版的《辞海》,一册,书本又大又厚,一年后归还时轻舒一口气,说:总算看完了。随书送我一张在他家后门口一棵枯树下拍的照片:何琰站在那棵砍去树冠,头上却又有嫩叶抽出的老树下,神采焕发。照片的右上角写着“枯木逢春”四字,是何琰的手迹。想不到,他却在那年夏天驾鹤西去。从他送我那张照片的题词上,我读出他是多么想再多活几年、再多抄多读几部书的呀。
唯愿像何琰先生那样用心抄书读书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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