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巧琴
 
  村口的大青石,1.5米见方,保守估计有2吨重。它安静地蛰伏在村口,已有半个世纪的光阴了。
 
  听父亲说,大青石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他还是个小伙子。西坑口有个较大的岩堂,在闭塞的年代,谁家要起个房子( 造房子)需要石头,要仰仗的就是这个岩堂。
 
  那一年,有这么一炮开得特别漂亮。这块高0.5米,1.5米见方的大青石,特别平整,通体青色之余,有些乳白色的花纹,远远望去,有那么点泼墨山水的味道。大家都琢磨着怎么处理这块大青石,其他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有主了,难得这么平整的石头都不忍心再敲碎。后来有人提议,不如搬去村口吧,于是二十多个小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弄到村口,放在我所熟悉的那个位置。
 
  一
 
  穿着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开始沿着大青石转圈圈,父母忙着地里的活,也没有闲工夫管我,至于在大青石上爬上爬下摔了几次,蹭破了几次皮就不得而知了。邻家的婶婶告诉我,每次摔倒,我都会环顾四周,周围要是有大人,呜哇呜哇地哭几声;没有大人,拍拍泥土,自己揉揉,也就一骨碌起来了,跟个没事人一样。傍晚父母回家才发现这里额头一个包,那里手上蹭破了皮。母亲总是满心愧疚,满是心疼地嗔怪:毋嗨个内角半节额,一定要爬上高低夹事干?。阏飧雠⒆?,不正常的,一定要爬上爬下干什么?。?/div>
 
  我们好像都是这样长大的,没人照管,却照样玩得乐此不疲。对村口大青石的情感,就在这一天天的玩耍中慢慢累积。待到稍大点,更是谁都无法阻挡儿时的我们对村口大青石的青睐。放学了,我们总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抢占大青石。那时候可没有“跪得容易”,或坐着,或蹲着,或趴着,或跪着,各种我们觉得舒服的姿势,完成我们的家庭作业。于是,那时候裤子的膝盖上总是磨出了洞洞,屁股上的颜色也会出现不同寻常的白色。母亲补了没几天,洞洞总是会毫无悬念地出现:个内角撇,穿布裤喂狗对(扯)嗨……(你这个女孩子,穿裤子像狗扯一样)来自母亲的责备也会如约而至。
 
  听骂声多了,自然脸皮也厚了,等母亲转过身,冲她吐吐舌头,拍拍屁股又回到伙伴堆里。做完作业,吃完饭,我们等待着大青石的“大话”。
 
  二
 
  维圭爷爷没读过几年书,瘦削的身体,平日里是干活的好手,放下锄头,脱去笠帽,洗去一天的尘土,他就成了我们孩提时代名副其实的故事爷爷。让我们奇怪的是这个瘦削老头的脑袋里怎么会装得下那么多故事。尤其是凉爽的夏夜,我们总是迫不及待地抢占大青石,然后巴望着维圭爷爷的出现。偶尔有时候,维圭爷爷,歇夜(傍晚干活回家)晚了点,端着碗到门堂里转悠,我们一帮孩子会一溜烟地过去,缠住维圭爷爷:爷爷,你快点吃啊,我们都等着你的“大话”呢。维圭爷爷会很满足地笑笑:你们挂在我手上,抱着我的大腿,我怎么吃饭啊!
 
  “我们不吵,爷爷你快点吃哦,我们去大青石上乖乖等你,你上回讲到鲁智深大闹五台山,被师傅逐出山门,后来怎么样了……”要听故事的孩子总是嘴特别甜。好不容易盼来了维圭爷爷,他“嗯可”清了清嗓子:话说鲁智深……然后我们就在他岭北方言的引领下进入了水浒的世界。
 
  在他的大话里,我们知道了南侠御猫展昭展熊飞、北侠紫髯伯欧阳春、双侠丁兆兰丁兆蕙,小侠艾虎、黑妖狐智化、小诸葛沈仲元共为七侠,五鼠即钻天鼠卢方、彻地鼠韩彰、穿山鼠徐庆、翻江鼠蒋平、锦毛鼠白玉堂为五义。在他的大话里我们知道了水浒一百单八将,在他的大话里,我们有了最初的侠义情结。
 
  三
 
  维圭爷爷的拿手绝活是讲鬼故事。讲到精彩处突然发出的声音让我们不由地抱住身边人的手臂,身边的青楚奶奶会因为我们突然抱住她的手臂被吓一跳:你这个鬼迷的小屁孩,我被吓一跳,鬼故事没把我们吓死,却被你的手吓死了……然后一群人哄堂大笑。
 
  人多的时候还好,最怕的莫过于回家的路,原本一溜烟就能到家的路突然变得漫长了。四周寂静,偶尔的犬吠更添了一份恐怖,那些故事的画面不断出现在脑海,于是一路狂奔回家反复确认门已经锁好了……,回到家不敢看镜子,因为维圭爷爷说晚上的镜子里会出现不该出现的东西,然后从自己的床上拿了被子,挤到爸爸妈妈中间:就一晚,让我挤一晚,做一晚狗窝芯。(源于儿时父母骗孩子睡边上的话语——中间喂狗屙芯,两面两厢花手巾)父母总会笑笑:你这家伙又听鬼故事去了吧!有胆听没胆一个人睡……
 
  在维圭爷爷的故事里,有汉武帝和阿娇的爱恋,有宝玉与十三钗的纠葛,还有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的情殇,这些故事都伴随着维圭爷爷的诉说,一寸一寸地落入了大青石的纹理,和着我们的欢声笑语,还有那个大脚的青楚奶奶的嬉笑怒骂,揉进了大青石的记忆里。
 
  四
 
  青楚奶奶排起来是“自家”,母亲总是叫她青楚媎。青楚奶奶出生在那个盛行“三寸金莲”的年代,女人必须要缠足,大脚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坚毅的青楚奶奶抵住了那个时代的压迫,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大脚女人。
 
  青楚奶奶长得特别秀气,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挂着两根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嫁给了大爷爷,生养了两个女儿,不想大爷爷却早早抛下妻儿撒手人寰了。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青楚奶奶却凭着她的坚韧撑起了这个残缺的家,拉扯着两个女儿长大,再带大了三个外孙两个外孙女,有了这份硬气,村子里谁都敬重她三分。
 
  青楚奶奶家和我们同住一个台门。奶奶家西侧是一个猪栏兼便缸。猪栏里总是养着猪娘,每年都要下两窝猪仔,等猪仔长大了就出窝,卖来的钱用来添置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扯上几米灯芯绒、的确良,做几件衣服。她总是起早贪黑,为的就是多挑一些野菜喂猪。幸亏她是大脚,有的是力气,也吃得了苦,喂猪的饲料除了冬春两季吃糠皮和荞叶外,夏秋两季都是靠奶奶挑的野菜喂养,用这些辛劳和艰难填补了她一整个甲子的孤单时光。
 
  同样寂寞的还有她的烟杆。
 
  在她身上没有独身女人的恬淡,倒是颇有几分市井女子的火辣劲儿。青楚奶奶抽烟,抽的是旱烟,烟丝是她自己种的。劳作了一天的青楚奶奶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做饭,而是坐在门槛上,掏出大爷爷留下的旱烟点上,一边抽一边望着门堂里的道地发呆。不声不响,不言也不语,大爷爷走了,留下的旱烟似乎把大爷爷的魂留住了,青楚奶奶一拿起旱烟的样子就像是大爷爷附体,威严,不容侵犯。这个时候,我会躲得远远地,直到她回过神来,把旱烟倒扣,轻轻扣去烟灰,开始准备晚餐,我才敢近身。
 
  青楚奶奶家很少有大人进出,倒是很欢迎我们这帮小屁孩,我们这一茬比她的外孙还要小五六岁,小时候顽皮的我经常和伙伴们在她家玩着捉迷藏游戏,每次玩累了,口渴了,就在她家厨房里的大水缸里用葫芦瓢舀水喝,不能让青楚奶奶看见,看见了就会被她训:“个细杆,会嗨否晓得个,冷水难柴额(你个小孩,这么不懂事,冷水是不能吃的)。”青楚奶奶说话不好听,不用“食”而要你用“柴”,岭北人都明白这一字之差的变化,然而我却并不讨厌,讨厌的是她会倒杯热乎乎的茶水给我。从小火急火燎的性子总是等不及等茶水慢慢变凉,呛着、烫着就是不可避免的事,同样不可避免的还有青楚奶奶硬气的责备,心理却觉得暖,从小父母在地里忙着,这是唯一一个愿意唠叨的长辈。
 
  那时,我还是个梳着羊角辫子的小丫头,满头白发的她和其他几个年长的女人在门堂的石臼上做麻糍,这个女汉子抡起捣杵一下一下用力地舂,边上围满了像我这样的小屁孩,眼神中满满都是期待。
 
  有一年立夏,整个门堂的小女孩都围在门堂里让姥姥替她们穿耳洞。门堂里的两位姥姥都是穿耳洞的行家里手,我从小见识了很多次。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耳垂中央反复碾磨,耳朵开始有稍微疼痛之感,耳垂似乎也薄了许多。在她们毫无防备之时,带着红丝线的绣花针就穿进了耳垂,一滴血也没流。把红丝线的两头系成个圆圈,剪去多余的部分,耳洞就穿好了。很多小伙伴都顺顺利利地穿了耳洞,红绳慢慢换成茶叶梗,再从茶叶梗换成精致的小耳钉乃至精美的耳环,我却一直抗拒,这一年,两个奶奶不愿我再成漏网之鱼,追着我满村子跑,一边跑一边骂:你个不要好胚,别人求我还不给她穿……两个白发老人追着一个小丫头,跑一段追一段。最后青楚姥姥放话:自己不要后悔!于是我就成了村子里唯一至今没有穿过耳洞的女孩。
 
  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村口的大青石却依然守在村口,静默不语……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