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方
 
  江南小城的四季,秋季最是怡人但也总是短暂的,满院的桐叶落尽,冬就踩着陌上的霜印,姗姗而来了。在书架上取了明代张谦德的《瓶花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闲翻,不料读出几分清欢的光景和快意。
 
  这个张谦德,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明史没有他的传记,但有资料显示,张谦德系著名藏书家张应文之子,生于明万历五年,昆山人。但令人惊异的是,他于万历二十三年就著成了《瓶花谱》,以此推算,其在十八岁正当舞象之年,就著成了这部中国花道史上极为重要的专著。常言少年如花,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最美的花事也必须如花的少年来作呢。
 
  在《瓶花谱》中,这个爱花的少年将中国传统插花之道作了系统详尽的阐述,它以精辟的文字从品瓶、品花、折枝、插贮、滋养、事宜、花忌与护瓶八方面介绍了中国花道,读来意趣横生。
 
  一
 
  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烟荡俗尘。论雅致生活,古人实在比今人要有趣得多。
 
  单是折花便是极其风雅的事。古时哪怕家有奴仆使唤,但对于插花、挂画之类的雅事,主人却非亲力亲为不可,因为,如若不然,便无从“知其雅”。
 
  折花,按张谦德先生所说,“侵里带露,择其半开者折供”。也就是说,一般需赶在天蒙蒙亮的清晨,那时花尖上还含着朝露,仿佛一个精灵,住在一个晶莹的梦里。青青园中葵,悠悠东篱菊,灼灼如桃花,夭夭如菡萏,皆可采来备作花材。
 
  然后便需选一个与之配伍的精美瓶器,以陶瓷、珐琅、金属为上,金属中又以青铜器为上,金银器反因其色不够清雅而多不用。再将刚折来的花卉,用锋利之剪,顺枝叶之势,修成或落落大方状、或娇怯含羞状、抑或舒展潇洒状。然后再将瓶花,大之置于堂厦,小者放于书室,晨昏相伴,相看两不厌,如此,便将纷扰的旧时光装点得温情可人、禅意逸生。
 
  二
 
  当下高楼之上,要植花栽木真是件不切实际的事。囿于场地、采光、晨露等等先天条件,更多人将鲜切花作为首选,满足了自我对于美的小个性,又平添几分将自然坐拥怀中的小窃喜。
 
  古时将插花雅称为瓶花清供,所择花材全在于时令所值与兴致所至,风格上华丽雍容有之,野趣任意亦有之,在乎花与器的和谐,色与器的和谐,以及清供与个人意志的和谐,乃至“天人合一”的境界。如今人们或是见惯了成束的百合、玫瑰,或是模式雷同仿如影楼拍照的固定姿势的插花,并不能对其他产生共鸣。
 
  记得一次家庭聚会中,我在案头以倒悬数月后风干的莲蓬作为清供,竟被闺蜜们视为异物招致非议。实则在我看来,风干之莲抱守枝头的一瓣馨香,任时光老去,依旧保持着不蔓不枝的抱朴素心,不正彰显莲不曲意求全的高洁吗!所以清供,突显的是主人的审美和情趣,他人的认同与否,倒在其次。
 
  具体说到插花的门类,自是各有千秋之美。例如日本插花就崇尚至臻精致,日本最古老的花道流派——池坊,所追求的插花理念,那就是每一枚插花,都必须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以唯美浪漫为基调,力求完美精巧,绝不铺张一片赘叶、一杆废枝。
 
  相形之下,中国明人的插花更恣意随性,大有放浪形骸之外的洒脱。在他们的眼光里,枯叶的斑驳之美,残枝的自然之姿,皆成美态。
 
  明末清初的乡贤画家陈洪绶的画中常出现的清供,大多枝干遒劲、大器繁花,天然意态、古雅厚重,以大件铜瓶为花器,混搭花色大小各异的花草,十分地豪迈任性。是所谓,精致唯美有其短,而自然率性亦有其妙。
 
  我个人认为,插花,就是一种个人与自然的交流方式,是一种心学,心之所往,目之所视,花木葱茏,妙趣横生,就是最美的存在。
 
  三
 
  昙花一现,只当一回月下美人,?;ㄨ?,迎风便支离成一场花雨,花事易逝最是令人伤怀。因此,如何滋养瓶中之花,也成爱花之人研究的话题。
 
  除了花的分类处理和花器的选择,养花的水也是大有讲究的。今人采用的方法,会根据花材的不同,往水里添加些成分,譬如加糖以增营养,加盐或明矾以防腐,用阿司匹林或维C延长花期,用浓茶水和淡啤酒保鲜,或者直接加进五颜六色的花朵营养液等等。
 
  为了让插花尽可能地较长时间地保持容颜不衰,爱花的主妇们都有自己的一套心得:斜切还是十字切,哪种保养剂、什么水位、换水频率、如何保鲜,每次聚会都会迫不及待地分享所得。有时候在不明就里的旁人听来,这哪里是在交流插花秘笈,分明是热衷于自身保养保健的话题。
 
  我们来看明代的花道大师在善待花宝宝们都用了什么秘密武器。硫磺是古人最为常用的广谱“保鲜剂”,其具备防冻、防腐、防害之大功效,看起来几乎能成为花儿们冬令进补的“十全大补汤”。但这一味并不稀奇,稀奇的还在后头。譬如梅花作为插花之王,它的切花保鲜,就有很多令人一哂但极为有效的做法。
 
  米庵先生在《瓶花谱》中曾传授:“梅花初折,宜火烧折处,固渗以泥”,即折枝后用火烧枝条基部,再用泥封住,大概类似现代的灼伤法,使折枝部分基液不受细菌感染,这种火灼法也沿用至今。
 
  如果说火灼法,尚能令人理解,明代的另一位花道大师王象晋的说法就令人忍俊不禁了?!爸篥暧闾揽刹迕罚抖缤と悍计住?”,也就是说煮一锅鲫鱼汤,就可以用来插梅花。清代的陈淏子在《花镜》里则神秘兮兮地说,“梅宜用猪肉汁去油俟冷插花,且瓶不结冻,虽细蕊皆开。”译成白话,就是就梅花宜用肉汤,飘去油汁放之冷却后,用来插花,可以使细小的梅苞都灿然盛放。想梅花常以凌寒独立、高洁傲骨之姿出现在旷野,但却想不到它们如此钟爱鱼肉之欢,如此俗世接地气,可谓“大隐隐于市”之典范了。
 
  说到梅花,我所在的小城诸暨东乡也有一位痴梅人。他叫斯舜厚,是山里一所小学的老师,像教育孩子一般地养树,像爱树一般地育人。他走进了梅,也把梅带进了生活。上世纪80年代初,他尚是三十左右的青年,打小热爱花木的他开始打造他的梅园梦。先是引种了350株青梅树苗,踏出了种梅的第一步。四十年之后,青年渐渐地须发全白,梅园也渐渐成形,成为颇具规模的斯舜梅园,常年向爱梅人士免费开放。年过七旬的梅园主人说起梅花如自己的孩子一般自豪和怜爱,如今一人、一犬、一山梅,便是老人的日常。大概,他也把自己当成一株老梅了。
 
  每次去梅园,舜厚老人总是让我们折取几枝梅花,依米庵先生所授,用打火机封了切口,然后插到青瓷瓶里,书房里就飘满了梅园的清气。
 
  四
 
  在《瓶花谱》里,花分成了九品,一品的兰、牡丹等,二品的蕙、桂花等,三品又如莲与芍药,不一而足。我最喜爱的兰与蕙分列一二品,此中高下不得而解,心下揣摩或是因蕙的香气不及兰馥郁,后来读到黄庭坚《幽芳亭》中所记:“一干一华而香有余者兰,一干五七华而香不足者蕙”,算是印证了这一想法,而后又有黄的“兰似君子,蕙似士”,想到兰心蕙质,虽然现在我们常将兰与蕙相提并论,兰仍以其量寡和香馨更胜一筹。
 
  说到底,花的身份可凭帝王赐予,人为赋予,但灵魂不行。譬如兰,即便清供也必须整盆,不能鲜切。兰的花、兰的叶子、兰的植株形态都是兰的一个部分,兰不突出花,花不突出色。这或许就是兰心吧。
 
  一枝插花,能够予人清欢。清欢,词典解释为:清雅恬适之乐。宋诗人邵雍《名利吟》慨叹:“美誉既多须有患,清欢虽剩且无忧?!泵烙谢?,清欢无忧。能够抛却名利,虽则或落于清贫,但有一枝清欢相伴,亦是无尚闲福。
 
  花有花道,人有人道。说到底,境由心生,该怎样生活,全由自己喜欢。就像瓶中之花,她兀自开成自己喜欢的模样,多好。
 
责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