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音莹
 
  《全唐诗》中多见同题诗,“奉和”“应制”的数不胜数,唐代皇帝、皇族皆爱逢节或遇事(譬如祝寿、嫁女、入宅等)召臣吟诗以记,彰示佳节盛事之风雅,官员兼诗人们一年到头绞尽脑汁写以溢美为主调的酬应诗,在朝的岁岁年年皆如是,不晓得是“不亦乐乎”还是“不亦苦乎”了。
 
  时近壬寅元宵,于“卷七十二”和“卷八十四”读到同题诗《上元夜效小庾体》,却是颇觉别样意趣。
 
  “卷七十二”,主在集同题诗《晦日宴高氏林亭》及《晦日重宴》,顺带出崔知贤、长孙正隐、陈嘉言、韩仲宣、高瑾五人的另一同题诗《上元夜效小庾体》。此五人,皆高宗时人,当年应该也是名满京都洛阳的诗人,吟诗作赋是他们生活的常态,但今人所能见的却是仅出现在“卷七十二”中极有限的一首两首,最多者四首而已,都是与友聚会时所作的同题诗。由此念及,真正的“全唐诗”该是多么浩大的时代记录,而今的呈现或许只是那几百年的九牛一毛,透露着生命与才学在时间里的埋没。历史的遗憾无法细揣,留存的也就愈发彰显其珍贵。
 
  引发关注的,是崔知贤在诗题《上元夜效小庾体》后的说明:“上元之游,凡六人,皆以春字为韵,长孙正隐为之序?!庇诖司淇杉?,此上元之游的六人乃受其邀约。
 
  读到长孙正隐的《上元夜效小庾体同用春字(并序)》,序曰:“夫执烛夜游,古人之意,岂不重光阴而好娱乐哉!且星度如环,晷才周而已袭;月华犹镜,魄哉生而遽圆。忽兮遇春,俄兮临望。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之灯九华,绮罗纷错。兹夕何夕,而遨游之多趣乎!且九谷帝畿,三川奥域。交风均露,上分朱鸟之躔;溯洛背河,下镇苍龙之阙。多近臣之第宅,即瞰铜街;有贵戚之楼台,自连金穴。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实昌年之乐事,令节之佳游者焉。而戒晓严钟,俄喧绮陌;分空落宿,已半朱城。盖陈良夜之欢,共发乘春之藻。仍为庾体,四韵成章,同以春为韵?!?/div>
 
  反复读味,遥想句中写实之佳节,如可乘月穿越:“重城之扉四辟,车马轰阗;五剧之灯九华,绮罗纷错?!薄敖环缇叮戏种炷裰?;溯洛背河,下镇苍龙之阙。多近臣之第宅,即瞰铜街;有贵戚之楼台,自连金穴。美人竞出,锦障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实昌年之乐事,令节之佳游者焉?!甭宄侵⒕袄谀浚盗计?!
 
  篇末交代受良辰美景感染的诗人“仍为庾体,四韵成章,同以春为韵”“盖陈良夜之欢,共发乘春之藻”。其中“庾体”二字与题中“小庾体”呼应,不由一问:何为“小庾体”?
 
  有资料云:晋庾亮庾翼兄弟并有名,庾翼称“小庾”,能文善书,书法与同时代的王羲之齐鸣。有效其体者,称“小庾体”。韩愈《送故人赴江陵寻庾牧》诗:“文体此时看又别,吾知小庾甚风流?!保ㄒ砦V荽淌?,故称庾牧)引为一证。庾翼文章无从考证,其名盛于书法,“小庾体”或指其书体也未可知也!此存一疑。
 
  高宗时期这几位诗人所“效”的“小庾体”,十分明确的是指文体风格,那么就先走进他们的诗中品品?!熬砥呤彼嫉奈迨住渡显剐♀滋濉烦氏拢?/div>
 
  今夜启城闉,结伴戏芳春。鼓声撩乱动,风光触处新。月下多游骑,灯前饶看人?;独治耷钜?,歌舞达明晨。(崔知贤)
 
  薄晚啸游人,车马乱驱尘。月光三五夜,灯焰一重春。烟云迷北阙,箫管识南邻。洛城终不闭,更出小平津。(长孙正隐)
 
  今夜可怜春,河桥多丽人。宝马金为络,香车玉作轮。连手窥潘掾,分头看洛神。重城自不掩,出向小平津。(陈嘉言)
 
  他乡月夜人,相伴看灯轮。光随九华出,影共百枝新。歌钟盛北里,车马沸南邻。今宵何处好,惟有洛城春。(韩仲宣)
 
  初年三五夜,相知一两人。连镳出巷口,飞毂下池漘。灯光恰似月,人面并如春。遨游终未已,相欢待日轮。(高瑾)
 
  第六首在“卷八十四”陈子昂的诗集中:
 
  三五月华新,遨游逐上春。相邀洛城曲,追宴小平津。楼上看珠妓,车中见玉人。芳宵殊未极,随意守灯轮。
 
  六首五言律诗,清新写实,毫无做作绮靡之声,通俗易懂而不失雅趣。于是,由“庾体”想到的,自然还是庾信。
 
  庾信前期的诗文,也以奉和、应制之作为主,如《和咏舞》《奉和初秋》《鸳鸯赋》等,属于萧纲率领身边文人同题共作的篇章。他不仅在供君王消遣娱乐的富于游艺气氛的应酬捷对中,很快显露出个人的学养与文才,在开启诗体、律赋发展方面,亦颇有建树,如《乌夜啼》中的七言八句声调铿锵,已基本符合律诗的平仄。梁朝衰败后由南入北的经历,使庾信文风大变,艺术造诣达到“穷南北之胜”的高度。庾信与徐陵齐名,诗文清新俊逸,史称“徐庾体”,而“徐庾体”特别是“庾体”又可贵在不断创新,成为后人仰视的一方文学高地?!缎炝昙非把杂小笆剐炝暄芯勘燃玮仔牛涣钚♀锥烂烙谇啊?,这里的“小庾”便是庾信。
 
  众所周知,陈子昂是唐代诗风革新和转变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倡导改变初唐宫廷诗人们所奉的“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齐梁诗风,提出“风雅兴寄”“汉魏风骨”,在复古中实现诗歌革新,而庾信的清新文风,正是他致力推崇的。推想至此,何为“小庾体”,应有了明确的答案。 
 
  与崔知贤等五人同游洛阳元宵的陈子昂,还十分年轻,但他意气风发的诗论见解显然很让京都诗人们感到振奋,以陈豪爽的个性和俊逸的诗才,身边很快就聚拢一圈同道,“效小庾体”便是同道中人在诗风革新路上相知应和的一组难能可贵的代表作。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