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锋
每当看到母亲蹒跚在田间小道上时,我脑中便会勾勒出她一生平凡、纯朴、勤劳的画像。
母亲于1946年3月出生在浣东街道里联村古里桥一个叫脚磕头的小村庄。
出嫁前,名幼女,姓宣。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好笑,却是她们家族那一辈女孩名字都带“女”的一个传统。因为重男轻女,上面已经有了姐姐的原因,外公外婆便希望这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吧,故取此名,我猜想。嫁给父亲后,或许是原先的名字实在不太好意思让人叫,便更名为桂芬,原先的名字就成了她回娘家时的专属名字。这种情况在昔日很常见,但在母亲那一代已不多见,多多少少还有“出嫁从夫”的余影。正如村里年长我六七岁的人告诉我的那样,母亲是他记忆中最后一位坐着花轿(后经老爸证实,其实母亲是坐着软轿俗称被笼嫁过来的)、在唢呐声中嫁到我们村的新娘,也是我们村第一个戴着太阳镜从花轿里走出来的新娘。那一年,是1966年的正月。
母亲年少时,既要照顾弟、妹,又要做不少家务,10岁不到就要挑柴到10里地外的汤家店赶集卖柴以补贴家用。12岁时,因为外婆不慎丢了一只钱包,年幼的她翻山越岭赶往50多里外她外婆家廊下村(现属浬浦镇)寻找,一天走了100多里路。回到家,天早黑了,外公已把附近的水塘捞了个遍,还以为她溺水了。现在讲起这些事好像是趣事、笑话,但我能想到这些故事中浸泡着许多苦水。
母亲现在很少吃淡水鱼类,她说她年少时乡下环境好、水质好,溪里的鱼也多,有一次外公抓了很多很多的鱼,她们连续吃了好多好多天也吃不完,直吃得她想吐,腻了,从此便很少吃鱼类。过犹不及,但这可能也是她少年时代不多的一次食物享受吧。
千年修得共枕眠。一对男女,结为夫妻,往往带有一些偶然因素,我父母的婚姻,便有两个偶然因素。世事苍茫,小人物的命运有时和大环境也是息息相关的。她的小姨夫原为民国时期上海市政府的文书,婚后数年未育,便把刚断了奶的母亲抱过去当女儿养,一来可解寂寞,二来也是希望养女得子吧。不想,儿子没盼到,解放上海的炮声先响起来了。他们夫妻两个带着3岁多的母亲乘船从上海逃回诸暨,当时船上人多,旁人就劝他们把啼哭不停的母亲丢到江里算了。因为是姐姐的女儿,那样做无法向姐姐和姐夫交待,他俩当然不敢也不愿弃之不顾,母亲算是逃过一劫。但因为那么小离开父母,她早就不认识自己的爸妈,自然不会叫他们爸爸妈妈了。为此,外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喜欢这个二女儿。这件事是外婆去世30多年后我从姨妈口中听说的。
如果说上一因素系时运使然,那下面的这个因素就是母亲自己抗命的结果。几年前,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我们姐弟仨同桌陪二老吃饭,酒酣饭饱之机,父亲偶然说起母亲以前曾与别人订过婚。我清楚记得爸妈同龄,19岁就结婚,母亲竟还有与别人订婚的故事,大出我的意料。因早年母亲姐弟5个,外公虽然也重视教育,让子女都读书识字,但由于重男轻女,便希望把女儿早早嫁了。大姨妈是15岁出嫁的,我妈也由外公作主擅自与人订婚。不想母亲知道后,死活不答应,后来外公拗不过母亲,最后只得退婚。正是因为她这种倔强的个性,才成就了爸妈的姻缘。
现在,母亲是真的老了,劳累一生,岁月摧白了她头上的黑发,皱纹已经爬满了她原本光洁的额头,时光带走了她的青春年华。
因为结婚早,在她23岁生了弟弟后,就已经是3个孩子的妈妈。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妇女,她勤俭的一生都在与土地与农活与家务打交道。
母亲年轻时是村里出名的好劳动,种田采茶,上山下地,样样出色,并且健壮勤劳。记得上世纪80年代前后,她与村里的男劳力打赌,把200斤左右的一担谷物挑在肩上,一口气挑到200米外,而不显累。她现在衰老了,前几年一个冬日,到田里去劳作,回家时路过溪上的小石桥,竟跌了一跤,脸也蹭破了,着实让儿女心疼。2020年夏天,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因穿着拖鞋,一脚不稳,大腿部骨裂了,并且再也不能痊愈,竟然落下了残疾——走路不再像以前一样平稳。但她终身劳碌惯了,一天到晚,总是想着家里家外的活,稍有点好,就想去忙,不辞辛劳,不知疲倦。
母亲的性格中有很男人的一面,能喝酒,不爱与人计较。年轻时,2斤绍兴黄酒下肚,都没问题。作为有30多年酒龄的我,自己醉酒的次数两只手的手指都不够计了,但记忆中很少有母亲醉酒的影子。她平常并不喝,我问过她理由,她说主要是她喝得太慢,不太合适。母亲一生很少与人计较,嫁到我们村50多年,总是厚待他人,睦邻友好。母亲也不责罚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她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革小主”——表扬是它,批评还是它。
母亲识字断文,记忆犹佳,农谚俚语总能脱口而出。她读了5年书,虽不能文,但识字极多。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还在读中学,父亲外出做生意,那时电话尚未普及,联系主要靠书信。父亲的书写习惯既多行草、又多当时流行的不规范简体字,但母亲读起来毫无障碍,我很叹服。令我叹服的还有母亲那些应景的农谚俚语,在我们家里,常说“吃过端午粽,还要冻三冻”“五黄六月不出工,十冬腊月喝北风”“三年勿养猪,穷掉勿得知”这些话的,多是母亲。幸亏识字,现在,年纪大了,耳又背,她最感兴趣的是对着电视字幕看《等着我》一类的电视节目,为他人的命运感叹、伤心。
母亲年轻时不信佛,更不迷信。我记得她早年唯一的一次求神拜佛是因为我。1989年,因为参加高校的长跑队,我的小腿部肌肉拉伤,竟到了需要卧床休息的地步。当时也不太懂,医生也不明所以,不仅看遍了绍兴市内的大医院,也去杭州、上海等地医治,但见效都不大。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去拜了泥菩萨,也去问了活“大仙”,烟雾缭绕中,“大仙”告诉她,她儿子应该没大碍,过一段时间自然会好的。她在大仙那里求得了安慰,心安了不少。现在想来,我那次属运动损伤,很难一下子恢复,事实上那个伤彻底好转也是3年以后的事。多年后,她的性相也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摆起香案,开始诵经念佛了。
母亲能里能外,擅长烹饪,现在即使70多岁了,只要儿女回家或来客人,总要准备满桌子的菜肴。严格说起来,她的小炒做得尤为出色,我最喜欢吃她做的红烧带鱼。她总会先把带鱼洗净,切段,用盐、料酒腌制好;将鱼段放在通风处把表皮晾干;然后起油锅,下入带鱼,中火炸成金黄色,捞出控油;接着用锅内的留底油,爆香红椒段、葱姜蒜和八角等,下入炸好的鱼段;再烹入料酒和生抽、少量白糖,添加没过的水急火烧开后转中火炖制;在汤汁基本收干时,大火收汁,撒上葱花香菜。你看,这就是一个准厨师的操作,过程虽然复杂,但母亲知道这是自己儿子的最爱,总是一丝不苟,用尽心思。
每当带鱼在锅内嗞嗞地炸响,每当带鱼的香味满溢厨房扑鼻而来时,我对母亲的敬意便会油然而生。“衰老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泵拦骷曳评铡ぢ匏谷缡撬怠N抑?,屠杀很难有幸存者,只希望屠杀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父母能健康点,再健康点。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