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培琦
余钊明
1958年春,花样年纪的我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双腿僵直不能行走,父亲焦急万分,请遍方圆数十里内的有名望的郎中来家诊治,皆无效果。清明时节,我家隔壁小洋房台门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人数听起来还不少。几天后清晨还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问父亲得知是入住的开凿南渠的太和石工队的师傅们。没几日父亲领着余钊明医生来到我的床前。他四十多岁年纪,个子比父亲高些,戴着眼镜,相貌和善,举止言谈文质彬彬,有学者风度,讲一口我听得懂的诸暨土话。仔细询问父亲有关我的发病过程,摸触我的双腿,跟父亲说些我似懂非懂的话。父亲频频颔首道:只要能治好病,什么都听你的。余医生从医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拉链小包,里面装的全是一些长短不一的银针,吩咐父亲和母亲按住我的四肢后用十多根银针刺入我双腿的穴道,疼得我撕心裂肺,可哭喊和反抗是徒劳的,大约十来分钟治疗结束。母亲为我擦干眼泪鼻涕哄我入睡。应该是我的命运好和余医生的医术高,十多天后我竟能行走自如了。母亲笑逐颜开,口中恩人恩人叫个不停,左右邻居都对余医生高超医术啧啧称道。爷爷特地上县城买酒买肉,母亲又杀了一只老母鸡,置办了一桌丰盛的菜肴答谢余医生,那是那个年代庄户人家待客的最高境界。
因名声在外,慕名求医者隔三差五有之,真谓能者多劳。医者有仁心,他的口碑相当不错。村前的永溪河上,古人为方便灌溉,建有数座石堰。堰下有深潭,水深丈余,多鱼。夏至前后,天晴数日,河水清澈见底,阳光折射潭面,水中鱼儿遨游尽收眼底,正是余医生展示钓技的时候。金黄色的米粒型诱饵撒向潭中,少倾下钩静坐,专注凝神,浮漂下沉时似变魔术一般,一条半斤重的鲫鱼便入网兜,他的钓技和手气俱佳,很少空手而归,每有收获。他搭伙的石工队厨房里就飘出诱人香味。众人都各自带自酿白酒,开怀畅饮,“五进奎六顺风”的猜拳声此起彼落,超强的体力劳动仍显青春豪迈。鱼不多时,他给了我家,我母亲烧鱼厨艺极佳,余医生吃后赞不绝口。一顶遮阳帽、戴一副墨镜、脖子上围一块毛巾、手执钓杆淡定自若,村里人说余医生钓鱼也是一道风景。是贬是褒难有定论。第二年余医生没有来,从此音信杳无。古稀之年的我,至今追忆余医生不能忘却。
陈丁
小洋房台门里住着太和石工队,余钊明医疗室、伙房里有一个专职做饭的大叔和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帮厨,他就是陈丁。体形清瘦,模样讨人喜欢,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没过多久,人们便从大叔口中得知他父亲是个乡下郎中,医术医德口碑不错,在璜山镇上与人合开过药铺,家境殷实。队里郑坚与他父亲是至交。陈丁爱唱歌,音色清亮甜美。一把口琴能吹得出神入化,听者如痴如醉。口琴是西洋乐器,当时的百姓见都没见过,更不知道叫什么。落日余晖下的永溪河埂堤上,陈丁像个孩子王似的,十多个小屁孩围转在他身旁,欢快的琴声让我们听得云里雾里?;鸪翟诜杀迹?烟囱像森林,我们的力量,移山倒海,劳动的热情,无比高涨,我们要和它赛跑,迎接伟大的建设高潮……行进式的旋律、朗朗上口的歌词,时至今日我还能哼上几句,唯忘记了歌名。偶尔也会吹奏起在农村很有听众市场的曲子,印象较深的是孟姜女哭长城的调子。
陈丁原来在省城一技校读书,学的是药剂专业,却因父亲的一个医疗事故,被当事人举报吃了官司,自然祸及儿子,被学校退学?;丶液笮那檠挂值乃欢任匏蚀?。郑坚将他带到石工队来,放松他消沉的心境。他很自律,特向郑坚要了一小间偏静的小房子作宿舍,有空书不离手,晚上收拾好厨房便躲进小屋,秉烛夜读,山村静寂,田间唯蛙声一片。能出工的早晨,石工队就有二位师傅来生火烧炉子,修缮钢钎鉴子以备一天之需。那天因师傅大意,没将炉火灭尽,有一小孩淘气,把胳膊烫伤了,起了大血泡,哭啼不止。余医生也给小孩诊治了,几天过去却不见好转。陈丁对郑坚说:“叔,我知道烫伤中草药也能治好,书上有记载?!敝<崴担骸澳阄裁床辉缢怠C魈焓裁匆膊灰闪税巡菀┭袄?。”只是凡人不识宝,这是一种本地叫鸡冠刺落叶草本,取其根茎入土白色部分,洗净后捣成浆糊状,过滤汁水加一比二绿茶叶调和,不到一刻钟,渐成冻状。陈丁对孩子母亲说:“用鹅的翅膀硬羽毛轻掸,用料不要太多,有点疼,最好在晚上小孩子熟睡时涂抹?!毙『⒛盖椎阃烦剖恰H旌?,小胳膊红肿消退,伤口开始结痂,一个星期后,露出了红通通的嫩肉。余医生闻讯来察看伤情和所用药物,沉思良久对陈丁说:“小伙子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好男儿志在四方,未来可期。”第二年陈丁没有来,他到了他该去的地方。
郑坚
太和石工队有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便是队长郑坚。刚过不惑之年,生得五大三粗,力大无穷,让人望而生畏且能文能武。值得称道的是,他有一双能在黑暗里寻找光明的眼睛。能双眼蒙布锤打钢钎四五十下且从不失手。当时整条线上有五六个石工队作业,能人自然不少,年轻气盛的前来叫板的不少,每接到这类信息,他便让陈丁买了酒菜备用。他笑着对来者说:“能赢过我,中饭我请客,输了,罚打炮眼一小时相抵伙食费?!钡比焕炊耸湟凰?,没有胜出者。众人皆心服口服,酒也喝得开开心心。因此也成了全线工程队里一道不可复制的风景。
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我随母亲来工地,南渠出水口吴大山岭进入工地大路口,有一个用松柏树枝搭起来的彩棚,椭圆的穹顶上插满彩旗。施工作业分三个梯形面。第一断面上全是妇女和姑娘们的舞台,清除表土,直至挖到原土为止。第二段面则是男人们开挖,多半是软蘑菇和软石,直到铁镐挖不动为止。最难啃的底层坚石,才是石工队施展拳脚冲锋陷阵的战场。相比之下,石工队技术性和危险较多些,打炮洞倾斜角度的多少对出方量有较大影响。这天郑坚遇到烦心事,红日西坠,其他断面上的民工已悉数收工。哨声响起,要放炮了。布置好警戒线后他和另一位工人一同开始装炸药。共六个炮洞,一切就绪,他下令关火后,二人撤到安全地带。不一会儿,隆隆炮声响起,有一响特别沉。人们听到五声炮响,第六声迟迟不来。太阳已经躲进山后,天眼看着就要暗下来,郑坚内心无比焦急。郑坚看两次怀表,快二十分钟了,此情景以往少见。这时一个队员说,会不会同炮炸响?这种概率从无出现过,万一巧合呢?这一说,人们似乎觉得刚才有一炮声特沉闷。郑坚不顾众人的阻拦,径直来到距炸点十多米的地方查看,见前方炮位已炸得面目全非。炸开的石块成堆,搬运又是一只拦路虎。郑坚和众人商量后决定用钢管搭出来回人字形通道,铺上竹帘板,效果也不错。生生地让数万石方换了住所。太和石工队的三十多位青壮汉子,用强健的体魄,执着的精神,心无杂念,画出来让高山低头,令河水改道的宏伟蓝图,在建渠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另外还创造一个零伤亡的奇迹,受到当地政府的嘉奖。
夜晚后石工队住地人气活跃,年轻人精力旺盛,累字与他不沾边。在没有丰富文艺活动文化信息的年代,熬时间最好方式就是聊家常,有听讲荤段子的,也有下象棋的。队里有个青年棋下得不错,邻近村子也有人来切磋棋艺。最受欢迎的就是郑坚说书,成为人们最大的精神享受。郑坚高小毕业,记性极好,在当时也算是个文化人。《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等他最擅长,能讲八九不离十。
光阴荏苒,如今高湖畈已华丽转身,蜕变为滞洪水库。昔日稻菽千重浪,飞鹜掠晚霞的美景也成了人们美好的记忆。南渠恰似一条彩带行云流水般地围绕着群山脚下,不辱使命,彰显它的存在。只有时光记住了父辈们挥洒青春与汗水的那个年代的率真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