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牮
今日赵家镇,是在将近三十年前,由原檀溪、东溪、梅岭三乡合并而成。
檀溪,又名黄檀溪,是枫桥江的一个支流。清光绪《诸暨县志·山水志》载,“经檀岙,受丁家坞水,出丁家坞桥,始名黄檀溪”;又,“丁家坞水,源出丁家坞山北麓,西北流绕箱子石,又北流至前阪(今为泉畈),南流注黄檀溪”。
黄檀溪的源头在东溪境内。志载,上谷岭,“山从走马岗发脉,东界嵊县。枫桥江源出焉”。它北流经袁家岭,西流绕西坑村,受西坑水;又西流出黄坑桥,受黄坑水;又西流经杜家坑,受杜家坑水;又西流出杜家坑桥,经三坑口,至黄四娘潭,受宣家山水。
宣家山,“南负走马岗”。志书特别指出,此处“东界嵊县,产茶甚佳”。水自北麓西北流经里宣村、外宣村,又北流至黄四娘潭,入上谷。
这些地名大多保留下来了,这些地方我也都到过。但读志至此,我还是震惊了。
先是出现了一个叫“阶级山”的地名。好在志书成于晚清,不可能是那个特殊时代留下的印记。志曰:“一名戒梯山”,原来,这里说的“阶级”,跟我们今天说阶梯一样平淡无奇。接着说,“山岗有云济庵,亦名戒梯庵,明嘉靖十八年建”。我们常道文化底蕴深厚,这绝不是出了一两个名人、遗存三四处古迹支撑得起来的。我们动辄即云挖掘文化内涵,倒不见得一一修复,但总得把事儿理清爽、讲明白??纯?,这里,“有梯云岩、瀑布泉、经霜石、莲花池、玩月坡、伏龙潭、降魔石、息心亭、放生台、钱王井十景”!
《山水志》真是个宝贝!它不徐不疾推出一位人物——骆问礼。这位枫桥人是嘉靖间进士,官至湖广副使,《明史》本传主要记载了其作为谏官的事迹,今天枫桥镇上骆氏后裔仍保存着“台谏遗风”的门楣。 这么一位条陈面奏无不都是军国大事的大义凛然者,居然兴致勃勃地游过十景,并留下“十咏”,而志书也将它们完整地记录下来,让我们体悟到四百多年前先人眼里的十景。
其咏梯云岩曰:“跻攀朝日近,悬挂晚虹齐?!庇狡俨既唬骸胺值寐绞?,银河落九天?!庇骄唬骸百妊鑫跃i唬肫孀廖闯??!庇搅ǔ卦唬骸把抟背食?,清芬浥晚风。”咏玩月坡曰:“四山皆得月,此地更澄清?!彼∥也辉僖灰徽?。我只想说,这清新亮丽的诗风,与我们熟悉的骆氏形象有着很大反差。一个文人,不管他攀得多高,行得多远,最忘记不了的就是故乡,并一反常态地为之歌咏。我们怎么能不接续历史、尊崇文化、敬畏先人?
接着说东溪的水?;闳肷瞎认蔚幕褂兄蛹伊胂?、上洋溪、成家山溪以及桃岭水、辽坑水等。
黄檀溪仅仅是对上谷溪改了个名,除了接受东溪境内的水,原檀溪乡范围内就没自己的水流?不是的。总体来说,走马岗作为会稽山脉第二高峰,其“里走马”处于诸暨与会稽、嵊县分解线上,呈南高北低状,南部的山区腹地比北边高广。但诸暨与会稽(今柯桥区平水镇)的分界线——驻日岭源出之溪,正是黄檀溪的重要支流。相传,驻日岭之名,与朱元璋有关。这位日后的明太祖于傍晚时分领兵经过此地,见红日西坠,仿佛就要落到岭上,而残阳似血、霞光万丈之状,似乎感染了这位并不以文化见长的雄主,吐出一个颇有诗意的名字:“驻日岭!”
志载,“驻日岭,在县东六十里,属长阜乡,东界会稽。水自会稽发源,西南流经驻日岭村,绕荐福寺山麓,又西流经上金(今为上京)村,又西流经下湖(今为夏湖)村,出下湖桥”。又,“五爬岭水出岭南,南流过后金(今为后京)村,又南受后金岭水,又南流注驻日岭溪”。
从字面看,梅岭有别于东溪、檀溪,是自成一体的吗?也不是。梅岭,全称是梅园岭。梅园岭水经胡家洞,注入娄坞桥溪。而娄坞桥溪之源头云盖山(一名锯山),就是外走马岗。又有毛家园水、宣甸水、白枫水等汇入黄大阪水,与娄坞桥溪汇合后注黄檀溪,为枫桥江。
如果说,行走在东和的山水间,最为感慨的是桥,几把山乡作桥乡,那么,穿越在赵家的古今间,最为亮眼的是墓。
娄坞桥溪与黄檀溪汇合后,又受孝感山水。志载:“(孝感)山下为孝感里,一名庐墓,即唐孝子张万和庐墓处?!贝咏袢找廊谎赜玫幕ㄔ傲?、芝泉(亭)等地名看,庐墓的具体位置不难确定,“南为花园岭”,“隔路为狮子岩山,山下有芝泉,上覆以亭”。志录叶敬《芝泉亭铭》曰:“唐诸暨张孝子万和,于大部乡庐居父墓,凡二十年,比卒,子曰孝祥,守墓之岁如其父。芝草生,醴泉出。县令上诸朝,旌其两世?!?/div>
对于传统文化,我们一直强调“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以孝为例,传统视之为百善之先,曰“夫孝,德之本也”(见《孝经》,曰“孝,礼之始也”(见《左传》)。善事父母没有错,而事死如生,是不是有点过?生而有涯,把二十年时间耗在父母坟前,其意何为?一度,我们又做过与旧思想、旧事物的切割。其效果,或者说后果是可想而知的。梁治平先生就说,在法治建设的同时辅以德治,是因为德“更容易融入现代世俗社会,并提供建立现代政治和法律制度所需要的部分精神资源”。
扯远了。再看,梅园岭水北注娄坞桥溪后,“西北流经潘村,绕紫鞍山(一名子安山),有明孝子陈于朝墓”。陈于朝者,大名鼎鼎的陈洪绶之父也。
山水志所录《陈于朝墓志铭》,为其儿女亲家来宗道所撰。这个来宗道不简单,明熹宗去世时,他作为顾命大臣拥立了朱由检,即思宗。有时候,不免瞎想,作为官二代的陈洪绶,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特立独行、旷达不羁,就凭着老丈人的资历、关系,当个官又有何难?铭曰:“诸暨陈君,为方伯公季子?!狈讲闯潞殓返淖娓赋滦匝В僦辽挛髯蟛颊?。“弱冠,博览先秦两汉书,能为古文诗歌,辄惊其行辈,旁及地理禄命诸家言,习之即能通晓”。陈洪绶之所以成为“明三百年无此笔墨”的大画家,绝不是偶然的。陈于朝那个潇洒啊,“鸣琴击剑,品竹吹竽,啸咏酣畅”。最后,铭曰:“尔才翩翩,尔名阗阗。布叶挺干,蓊郁参天?!?/div>
志载:“宣甸山,有明中书科中书骆中行、国朝义士陈德龙墓?!甭嬷行芯褪锹嫖世竦挠鬃?。陈德龙,字元文,乃枫桥元文房之祖;其孙殿荣,因“枫桥旧有溺女之风捐膏腴之田百亩,倡拯婴局以活幼婴”;殿荣生烈新,任镇海教谕;烈新生遹声,乃松江知府、川东兵备道,他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清光绪《诸暨县志》主纂;遹声生季侃,民国二十年任甘肃省长。
有意思的是,陈遹声的墓也在这一带,就是前面提到的荐福寺。荐福寺原名福庆寺。陈遹声有《游福庆寺》诗云:“吾将筑生圹,魂魄寄于斯。”这墓址是他亲自选定的。如今,坟前一座四柱三间冲天式牌坊保存完好。中有高邕所书陈氏一生经历,两边是公最得意的两个头衔,或者说两段美好回忆:经筵侍讲(翰林庶吉士)、蜀道巡方(川东兵备道)——进士带兵,能文能武,也是奇迹!柱有几副自撰联,其中一副云:“一生所欠惟死国,凡事未尝肯倚人?!?/div>
限于篇幅,我不可能一一罗列。想补充一点,据《宅埠陈氏宗谱》,驻日岭、上京、胡家洞、庐墓陈氏,都是今天枫桥陈家发散出来的。又据《暨阳枫桥骆氏宗谱》,西坑、钟家岭、张家坞、丁家坞、皂溪、潘村、毛家园、白枫、沙田等地骆姓,都与枫桥骆氏一脉相承。如此,便知这样的墓葬不是没有来由的。一边是熙来攘往,一边是杳无人烟,虽尚无优化配置的认知,但只要资源可以自由流动,其结果往往体现出一种操作层面的超前性。这正应了枫桥陈氏宗祠“萃涣”之堂名,既不离根本,又任由散发,一个氏族就能不断壮大。
想起陈遹声有绝句云:“不孝不忠不死,忽醒忽醉忽痴。离脱修罗(意为恶神)兵劫,皈依宝志禅师?!弊魑扒逡爬?,晚年的陈遹声,心绪是复杂的,便如前文所谓“一生所欠惟死国”,这是他的自撰联。此句是有所本的,宋人吴芾就有句云:“所欠惟一死,得死今已足。”撇开这一切,他对自己的“归宿”是满意的,正如他在《游山至福庆寺而返》里写道:“此去天台应不远,居民个个带烟霞。”
就让我以根土先生“愿把素心托荒丘”之句结束本文吧。
责任编辑:骆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