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红梅
近读胡弦最新诗集《定风波》,觉得可以将其作为学诗范本来研究。胡弦对中国的传统意象有非常好的继承,又有许多独到的创新。他的诗歌在灵感、想象力、词语的选择上都非常精到准确,散发着汉语特有的意象美。
《定风波》收入胡弦不同时期创作的诗歌120余首,分为五辑,看一眼各辑标题:“失而复得的花园”“反复出现的奇迹”“镂空的音乐”“世界的尽头”“孤峰的致意”,仿佛一只脚即刻踏入先生布下的圣殿谜宫。每一个重要意象都是诗者的发现和独特创造,是他拥有的独门秘笈,轻易不会示人。
这本书连我最感兴趣的序和跋也省了,腰封上弦师所言给我惊喜的补偿:“好的诗句都是生命体,对写作者来说,能确定的只有一个时刻,和在那一刻涌现的喜悦:句子出现,它符合、甚至大过了我们的需要?!泵恳桓龃视锒加兴那笆澜裆?,在特定的语境下都有其特定含义,有其独特的属于自己的位置、气息,甚至是形象。运用好词语是我们写诗的第一要务?!霸谖难д庾髁种?,我们将像树木那样,辨认我们的位置和形态。同时,我们也将像鸟儿那样,继续鸣叫,献出来自我们心底的最真实的声音?!?/div>
如追忆童年苦涩的早期诗作《老屋》,化疼痛为审美,风格厚重沉实,在以少胜多、小中见大方面可称典范。“要把多少小蟋蟀打造成钉子,才能修好那些旧门窗?/‘砰’,“北风紧,木匠叹息。/小莲穿着红袄从隔壁来,说:传义哥,我迷眼了,你给我吹吹……小莲,那年我们七岁,你多像一个新娘子。/我吹出了你的泪水,和掉在你眼里的微小的疼。/那年,苦李子花开成了雪,祖父喘得厉害,西墙下/他的棺木,刚刚刷上第二遍漆”。这首《老屋》昭示出,现实时空的狭小逼仄,表现于文本,恰可转换为一种阔大浑茫;而叙事功能的强化,有助于文本空间的拓展和诗歌表现力的提升。
再如呈现出从容、智性、澄明的特质,格调明朗,专意于审美的谛视和哲思开掘的作品,像《北风》:“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薄缎∫デ罚骸傲魉檬?,乱石耽于山中。/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风卷北斗,丹砂如沸。/——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老槭如贼。春深时,峡谷像个万花筒。/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往往开阖自如,异想天外,极尽空灵唯美,又不乏深意,确为神品佳构。
参观某一名人故居,大家或许都有这样的体验。在你一路煞有介事地打量图片、资料之时,来自官方或民间的叙事话语,种种盖棺论定的结论,和与之相伴随而涌起的复杂含混的心绪?!案裟ぁ笔窍约?。诗中提及的那些感受,在玻璃柜前观看旧诗集,那说着话的嗓音总像在被另外、不认识的人借用。他不在场,我们该怎样和他说话?一个自称是保姆的儿子的老者,在门槛外讲述,制造出奇异的在场感。而一份生者的好奇,是珍贵的。同时也反证出被参观者曾经鲜活的存在。对前辈诗人依然怀有一个孩童的爱,还有理解。正是这一层情感隐秘的联结,使得“我”怀揣的思考既是指向被参观者的,同时又是回向给“我”自己的。对过往那些可称为个人际遇的东西,外缘加之之外,作为承重者的我们,有没有学会一种内在的沉淀的功夫,为自己的思考、也为自己的一生负责?因为无论如何,你的灵魂仍然需要返乡,不像肉体受困于“经历”。即使肉身消失,“你”作为雕像出现在祖宅里?!馐橇榛甑目轿?。只要地球还在运转,关于意义的寻找也就一直存在;并且殷殷等待一切价值的重估?!八耆屎狭硪桓龅胤降牧硪欢问惫??!闭饩褪撬诮裉?,于我们的意义。那或许被主流话语忽略,需要我们付出不一样的耐心,凝神寻找和打捞的部分。沙漏这一物象的引入,予人印象弥深。我们怎么看待那些逝去的时间,或意味着我们可拥有怎样的未来。这是作为诗人、良知写作者的胡弦,对于诗歌前辈,另一位良知写作者的致敬和追问。前辈未走完的路,还有砥砺前行的我们去走。
作为实力型成熟诗人,胡弦的诗风雄丽并举,奇正变幻,虚实贯通。在他笔下,古与今、中与西的对接,长句与短句、抑扬与顿挫的转换,经验与超验、偶然与必然、哲思与诗情的勾联,生成种种的梦幻组合。“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岭出。/——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保ā兜そ罚鞍は?。/身体在时间中越拉越长……被冒犯的刹那/它认为:毒牙,/比所有语言都好用得多?!保ā渡摺罚靶切锹湓诔痈松?,表明/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正在人间深处滑动。/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保ā冻印罚┖椅谋疽灰怨嶂模嵌杂镅?、意象的精准把握和感应,对诗形、节奏的精妙掌控和调配。他深谙诗艺的屠龙术,凡文本的轻与重、小与大、缓与疾、文与白,他都能安置得体,收取四两拨千斤之效。
我们写诗是为了实现自己与他人与世界与自然之间的联系。每个人对诗歌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皆不相同,也不一定要相同。就像罗伯特·弗罗斯特在一首短诗里说的,“我们围成一个圆圈跳舞,猜测秘密坐在其中,通晓一切”。我们对诗歌的认识,正是如此。像胡弦的《随笔五则》中写的,“诗,只能在精神领域深处寻求那异样的东西。当诗人直面其所处的时代和精神,挖掘并整理它们,他会意识到,这事儿,的确不能交给其他人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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