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波
 
  清晨,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坐在屋内,我泡了一杯黄金芽驱寒,闲坐在窗前。透过玻璃,向院门口的柳树望去,被斫去了树枝和树梢的身躯凝固着湿漉漉的灰褐色,显得短矮,它似乎被冻僵了,在湿冷的天空下沉默无语。
 
  我知道,它肯定在抵抗。它肯定知道严寒即将过去,总有一天,浩荡的春风来临,在它的枝条上剪出一片片温润的翡翠,浮起一团团轻烟似的春光……
 
  它的来历至今成谜。
 
  我本来住在这个简陋的大院。大院只有一幢房子,前后左右都是水泥地面,只有左边靠围墙的一侧种着一排红叶石楠,前面临公路的一侧围墙下间隔种着一排扁柏和冬青。多年前我就离开大院徙居距此不远的小区,留下父母亲居住于此。因忙于事务,平时很少造访。于是我从这个院子的主人变成了客人。步履匆匆,或车进车出,我起初并未注意到它的存在。可以确定的是,我住在这个院子里时,它还没有出生。院后曾经一片荒芜,是政府征用民田转让给学校的闲地。那时尚没有围墙,可以进入荒地欣赏田园风光?;牡厣嫌幸豢昧鳎σ斗鏊?,袅袅可爱。我经常站在楼前或窗前眺望,或循着野草丛生的阡陌走入荒地,驻足柳下,深深被它吸引,沉醉于其旖旎的风光。后来这块闲置的土地上要造教学楼,瞬间变成了工地,柳树被锯。我不甘心柳树的命运,也不甘心我自己的命运,便用父亲的钩刀砍下一条柳枝,想插在院子一隅。岂知这个院子在建时早已倾倒了填料,插下去都是麻矻等乱石,没奈何只好将就,种柳东墙下,期待悠然见绿姝。刚开始这光秃秃的柳枝还绽出了嫩芽,我也绽出了一点希望,可惜没几天柳芽枯萎,无疾而终。我的柳树梦就此夭折。
 
  十多年后,我与这棵命中注定的柳树不期而遇。
 
  我问过父亲,是否是他种的——他有侍弄花草树木的闲情逸致,也有喜欢到处叩石垦壤种点菜蔬的习惯。他摇头否定。我猜测是东风带着柳树的种子一路流浪,不想负责了,就把它丢在了院门边的墙角,顾自走了。没有东风的提携,柳树的种子不得不坠落于此。接下来只有两种命运:腐烂化成泥土,抑或萌芽长成柳树。
 
  它活下来了,茁壮成长,长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从此成为这个院子的主人,成为这个院子的标志,成为一株世人眼里的迎客柳。
 
  我走了,它来了。
 
  当我首次瞥见它时,它正站在墙角,窈然碧绿,在春风中婆娑起舞。曼妙柔软的枝条,如舞者修长柔韧的玉臂,如天宇上自由飞翔的烟云。自枝梢到枝根,颜色由嫩黄到黄褐到灰褐,枝条上密密地排列着青绿色的鲦鱼形的叶子。它的躯干已有碗口粗,从大地深处崛起,显得坚实有力。它既有扬州女孩豆蔻年华的娇美,又有十七八岁男孩壮健的身躯,似乎可以从土地深处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牢牢矗立在大地之上。
 
  从此,它走进了我的命运。
 
  自此,我进出院门,都要凝眸注视墙角的柳树。它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如系住江湖上漂泊之舟,系住了我的灵魂。
 
  去年暑假,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我猛然意识到它又长大了。它的身躯增粗了,树梢变高了,树冠变大了,叶子变成了浓绿。虽然烈日炙烤,它毫无惧色,淡定从容,安静闲适,在夏风中轻摇。繁密如雨的蝉声从树阴中传来。我小心翼翼走到柳树下往里觑,只见一只只蝉在不同的部位抱着柳树的躯干起劲地嘶鸣。数了数,足有七八只。它们大概觉察到了我正站在柳树下,离它们仅数尺之遥,便闭口不鸣。我想起了垂髫之年制作捕蝉工具去捕蝉的情形,甚至有了旧事重做的冲动。但我克制住了,让这些蝉伴着柳树吧,也许能让它的生命更有意义。
 
  进入秋天,柳叶一点儿也没有凋谢的意思,反而比以前更苍翠。曾经遭受过将近一个月赤日炎炎的连续暴晒,热风肆虐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火烘烤,尽管叶子焦燥面如土色,叶缘被烤得翻卷,也绝不从枝头跌落下来。清凉的秋风秋雨,是疗伤的神药,在它们的滋润下,柳树恢复如初,柳叶返青,又变得苍翠欲滴了。至十一月底,依旧穿着夏天的盛装,笼着一团茂密的浓阴,闲度日月。柳烟凝碧,化成了深绿。粗壮遒劲的身躯支撑着一树繁枝密叶,毫不动摇。它在秋雨中吮吸甘甜,在秋风中抚弄碧发,在秋晖中呼吸阳光,自在惬意,羡煞旁人。我甚至萌生做一棵柳树的念头了。
 
  十二月的一天,我去探望父母亲,走到院门口,蓦然惊觉它被园林工人修理过了,斫去了树梢和所有的树枝,全身光秃秃的,只剩下两三条细长的微不足道的柳条。如满头秀发垂至腰部的窈窕淑女,变成了青灯古佛下露出青色头皮纤发悉无的尼姑,粗拙寒碜而略无光彩。我虽然知道这是园林工人的好意,对一棵野生的柳树都关怀备至,但仍然心滋遗憾之情,并且沛然勃发,未几,充满心胸,使我感到无处着落的虚无?;秀奔洌煌挪源湮氯岬馁挥?,在风中翩翩起舞……
 
  现在,在凛冽的空气中,它兀然屹立,从坚硬的大地深处汲取温暖、意志和力量。北风呼啸,丝毫不能撼动它的身躯;严寒侵袭,完全不能扼住它的喉咙;孤独折磨,始终不能浇灭它的渴望。
 
  到了春天,它的身躯会爆出鹅黄色的嫩芽,会长成孔雀翎毛一样修长的嫩枝,会在春风中剪出一枚枚的碎叶,会在骄阳下长成浓密的树荫。它会在月光下轻歌曼舞,在细雨中尽情呼喊。它又会有婆娑的倩影,又会有恬暖的碧烟!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