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培甫
 
  每到荷塘边芦苇葱郁的季节,一种水鸟的叫声准会在芦苇丛中响起。“孤哇,孤哇......”,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久鸣不息,仿佛在倾诉鸟生的孤独。
 
  水稻长到茂密的时候,这种声音也会出现在稻田里。整个东大湖是一幅充满诗意的风景画,这水鸟的叫声成了标配的背景音乐,那节奏,那声调,执着而悲凉,听得让人心酸。
 
  村子里所有人,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谁都熟悉这种鸟的叫声,奇怪的是,不管活到多大年纪,谁也没有见过这种鸟,谁也不知道它长什么样。也许你偶尔见过,但不会知道它就是发出那种鸣叫的鸟。
 
  城里有一个开公共汽车的司机,喜欢打鸟,是城里城外很有名气的打鸟佬。一次在山中内急,匆匆将鸟枪倒挂在树上,不小心碰到扳机,一筒子铁砂全打进了自己的脚背。打鸟佬和我父亲同住一个病房,成了很好的朋友。双双病愈后,我父亲请他来家里作客,顺便带他去田畈打这种从未谋面的水鸟,也想考考他打鸟的水平。他带着一只黑色猎犬,被鸟叫声牵着东奔西跑,折腾了半天,连一根鸟毛也没有打着。
 
  有人说,这根本不是一种鸟,而是鸟的灵魂在鸣冤,人是看不见它的。
 
  这说法似乎有一定依据。
 
  这种神秘的水鸟,叫白胸苦恶鸟,也叫姑恶鸟。民间传说,古时一恶婆婆虐待媳妇,苦媳妇含冤而死,化作了姑恶鸟。姑,指的就是婆婆。那种凄厉的叫声,是冤魂对恶婆婆的控诉。
 
  我们生产队有个叫才堂的老人,母亲去世后一直孤身一人。他最讨厌姑恶鸟“孤哇,孤哇”的叫声,在他听来,这明明是在取笑他“孤老头”。没想到的是,有人硬把他与这讨厌的姑恶鸟扯到了一起,硬塞给了他一个“姑恶鸟”的绰号。村里人鸟字念雕,绰号在人们口中变成了“孤阿雕”。
 
  村里人有绰号不稀奇,反正差不多人人都有一个。村里没有负责命名绰号的权威人士,这绰号却像天外飞来一样,不知不觉就被众人叫上了。多数人的绰号只是反映个人的缺陷或特征,比如“癞子”“跷佬”,比如“汤团”“烧炭佬”,像姑恶鸟这样的绰号实属另类,看上去似乎有点文化内涵在其中。
 
  才堂是个有故事的人。年轻时,他在国共两党的部队都待过,先在国民党部队,后被收编为解放军。他参加过赫赫有名的孟良崮战役,我在生产队劳动时多次听他讲述过孟良崮战役的惨烈场面。
 
  从部队回来后,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来到我们村子。他有三间瓦房,坐落在石坎道地,砖墙瓦顶,面积不大,但形制规正。房子地基有点高,门口有几级台阶通向宽敞的道地。记得台阶两边种着几株花,什么花记不起来了。这在村里算是比较好的居住条件。
 
  据说姑恶鸟每天声嘶力竭地鸣叫,是为了求偶。才堂名为姑恶鸟,为什么总是求不到偶?为什么总是孤身一人?村里的说法有多种版本。一说是在部队受过伤,男人的功能不全了;一说是曾经有过一个养女,做了不该做的事,被政府处理过,没人愿意嫁给他;还有一说是被姑恶鸟这个绰号叫坏了,一辈子只能“孤哇,孤哇”。
 
  孤就孤吧!一个人做,一个人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也不比别人差。有的人家有时饭也吃不饱,他却天天小酒喝喝,即使没有菜,用一个芝麻饼下酒也有滋有味。有人猜测,他可能私下里领着政府的补贴。
 
  才堂不是地道的农民,生产队从来没给他评过十分劳动力。除了做一些踏水车、糊田塍之类的辅助性农活,他也乐于做脏活。
 
  那时候春耕全靠耕牛,用犁翻耕,用耙碎土,用耖耖平,工序一道接一道,最后一道是滚田。滚田这农活既危险,又脏,人站在木制的磙耙上,一手操弄牛绳,一手拉着一根拴在磙耙上的绳子,让耕牛拉着磙耙走,靠人的重量,将水田压实、整平。不断滚动的木轴泛起泥浆,将磙耙上的人弄得像个泥菩萨。才堂站在磙耙上滚田的样子经常出现在田畈里,只见他全身泥浆,只有眼睛眨巴时,才知道他不是塑像。
 
  耘田时,他总是脱光裤子,用脚布做好耘田马,跪着耘田。田塍边上的稻田往往长满水游草,耘田最累,在田塍边耘田的人总是才堂。有时稻田里出现腐烂发臭的死蛇、死老鼠之类,耘田的女人一声尖叫,才堂会马上过去帮助处理。
 
  干活脏一点累一点才堂根本不在乎,也从来不计较,唯一让才堂恼火的是总有人拿姑恶鸟寻他开心。那时候生产队劳动时间长,整天蒙着头干活憋得慌,全靠互相取乐调节气氛,但受伤的总是才堂。姑恶鸟“孤哇,孤哇”开叫的时候,有人会说,这鸟明明在骂一个人,这个人怎么不生气呢?这时候,才堂正在心里骂姑恶鸟叫得不是时候,听到这话,一股火气冲出来,就成了骂人的话。才堂生气,人们就开心大笑。姑恶鸟不叫的时候,有人又会说,今天孤阿雕瘟了,声音也没有。这时候如果才堂不发火,有人会学姑恶鸟大叫,一直到才堂发火为止。才堂火气越大,众人越开心。
 
  如此久了,才堂越来越讨厌姑恶鸟,姑恶鸟给他带来了无尽烦恼。
 
  自古以来,听不得姑恶鸟叫声的大有人在,陆游就是其中一个。
 
  陆游与唐婉结合后,两人恩爱缠绵。唐婉的婆婆怕儿子荒废学业,影响前途,加之唐婉不会生育,硬生生拆开了一对鸳鸯,将唐婉逐出家门。唐婉再嫁后不久忧郁而死。陆游心里一直放不下唐婉,只要一听到姑恶鸟断魂的叫声,对唐婉的思念和对母亲对自己的怨恨便油然而生。
 
  “湖桥南北烟雨昏,
 
  两岸人家早闭门。
 
  不知姑恶何所恨,
 
  时时一声能断魂?!?/div>
 
  “飞萤方得意,
 
  熠熠相追逐。
 
  姑恶独何怨,
 
  菰丛声若哭。
 
  吾歌亦已悲,
 
  老死终碌碌?!?/div>
 
  这些诗句,记录了陆放翁由姑恶鸟叫声引发的悲苦心境。
 
  直到八十二岁,陆游的《夜闻姑恶》还这样写道:
 
  学道当于万事轻,
 
  可怜力浅未忘情。
 
  孤愁忽起不可耐,
 
  风雨溪头姑恶声。
 
  才堂也许没有陆游那样复杂的内心世界,他的母亲也不曾扼杀他的爱情,但随着日益年迈,他越来越难以承受孤独的折磨,越来越听不得姑恶鸟的叫声,常年借酒消愁愁更愁。
 
  一个闷热的夜晚,不远处的水塘里又传来姑恶鸟的叫声,分外凄厉,分外苍凉。才堂听着听着,悄然倒在了地上。
 
  从此,村里少了一位被称作姑恶鸟的老人,而旷野中的姑恶鸟依旧一阵阵鸣叫,只是听起来多了几分伤感。
 
 
 
责任编辑:骆 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