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 周如钢:
 
  周如钢,诸暨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曾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本文曾刊登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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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岁的庄继业用一支画笔给了庄守城一个惊喜?;刮抟饧浒镒爻窃谡飧鲂〕鞘欣锸髁⒘诵蜗蠛陀⑵?/div>
 
  以前也留意到了,只是不曾想儿子的心思如此细腻。自己差点都忘了第一次。离租房百米远的小河边,一个姑娘用一生的气力从河沿跃下。他的瞳孔里溅起了一片水花,这一大片水花把他也轻易地拽下了河。
 
  每天一大早,他都会环村来河边走一走。这是一片离市区略远的城郊村,一边连着城市,一边连着一大片水域湿地。据说政府准备重新命名,有沿袭以往叫南水村的方案,也有说法是准备改成南水岛,又说现在流行湿地,应该叫南水湿地。反正换着名的设计,又换着法子说要重新规划,却几十年没有动静。虽是半岛型的湿地,但这里的空气与城市一样并不新鲜,河流浑浊,草木也没有生气,留存的只是活着的气息。与他一样。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甚至熟悉每一株草旁不一样的坑。他的脚印穿插在草木边的鹅卵石上,印象很深,他的鞋子曾踢起过一片鹅卵石。在一个月黑风静的深夜,他从工友那里借了钱回来,怀里揣着三千块钱和两斤同山烧酒,钱是红的,在口袋里抖动着,酒也是红的,在胃里翻滚着。最后,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再爬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脚下一颗鹅卵石被踢出去老远。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他回到原地,发现那个被踢飞的鹅卵石留下的坑很突兀,深深地,像一只深不可测的鬼眼望着他。
 
  从那天开始,他养成了寻找鹅卵石的习惯,每天早晚两次,他希望能寻找一块大小方圆恰到好处的鹅卵石来填补这个空缺。现在,他仅仅是还有这个习惯。那个坑至今没有被填平,也没有被新的鹅卵石填补。
 
  在这个习惯里,他跳下河救起了那个姑娘。
 
  这个姑娘出现在画里的时候,没人知道。就像他看见姑娘呛了两声,吐了水出来,又对这个世界呼了口气一样,他转身就钻出了一众人围着的圈子。所以,他看到儿子的画时是惊喜的。那时候孩子才五岁。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时儿子的画还很不成形,还很稚嫩。但嫩得真切,嫩得真实。他悄悄地对儿子说,嗯,嗯!目光里除了惊喜,他还听见自己的心动了一下。他想鼓励孩子来着,却愣是没有说出一句话。当然,儿子也没有说话,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画笔在纸上游移。
 
  从此以后,岛上,桥上,江边,或是接了儿子放学的路上,或是偶尔带着孩子买菜的当口?;魃?,有从桥上跃起,有从江岸纵身,还有助跑一段再跃入河面的。先是邻居的表扬从四面八方追过来,再是幼儿园的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满怀着巨大的惊喜似的表扬他,你这儿子怎么会这么棒啊,你一定要好好培养啊???,他画得多漂亮!
 
  那时,他们不知道画上的人是他,他们只是知道了一个小孩子居然能够画出一幅又一幅跳水救人的画。一开始他还扭捏着,总感觉怪怪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随便一个动作会入了儿子的眼,当然,更没想到的是,儿子的画一下子让他鹤立鸡群,成了万人瞩目的对象。而如今,瞩目的对象渐渐从儿子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一开始,他是紧张的,面红耳赤,拒不承认。普通人做普通的事罢了。于他而言,最欣慰的还是在孩子身上。如果非要说点自豪,那就是庄继业的画中的自己。你看,那么多姿势,跳,跃,扑,转,旋,托,举……他从来不曾想过,儿子眼中的自己会有如此多的变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水中会有这么多的姿势。事实上,他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形象,一个打工仔,一个挑夫,一个扛包者;一个顶日头的人,一个来自非洲般的黑皮汉,一个回家就喝酒喊累一睡下就打呼噜的人。或许还不止,但儿子从没跟他交流过。你问他,他点头或摇头,惹急了,张嘴骂他,他的眼泪就如天上开启的雨幕,声音不响,但雨量充沛。
 
  但现在,一切都值了。身体的表达胜过百倍的言语。每一个跳跃入江的姿势,到最后化为托举的动作,都是儿子庄继业对他敬意的内心表达。
 
  这不经意的发现,让庄守城觉得上天终于开了眼,在让这个家庭经历一系列打击之后,总算没忘在这扇寒门里注入一针强心剂。
 
  事实上,被媒体冠之为拥有最美姿势的他,并不得意。从偏远山村来到这座城市打拼,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父亲中了风,前后折腾了三年多,走了。彼时,家里已陷入绝望的境地。都说这年头一场病足以掏空一个家庭。何况是来自农村的他们。儿子出生时,父亲有所好转,看着似乎否极泰来了,却发现孩子有腿骨弯曲畸形的症状。虽然不是特别明显,但却硬是扒拉着钱跑杭州上海的医院,跑着跑着,儿子的腿还没跑正,妻子却跑没了。
 
  这个时候说是家,也就是口头上的家。房价高得已经让他对家这个字无法产生多少好感。家的概念于他而言,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回屋有人等,出门有人惦记。现在的家就是他与儿子相依为命??醇泳湍芸醇屡?,看见儿子的画作就能看到希望。
 
  只是,充满希望的儿子深得他的亲传,比他还寡言少语。平时基本不说话,你跟他说话,他多半以点头或摇头来表示。在家里他习惯了,刚上学那阵,老师经常趁放学时间与他沟通,甚至还特意在学??湃帐毖胨私庹鲅S牒⒆用堑那榭?,也跟他沟通孩子存在的问题。老师说孩子很聪明,但他总有心事似的,跟他说话也不太吱声。他只能尴尬地笑笑,说随我随我。言语外却分明有根刺深深扎进了心里,小小的儿子以异于常人的腿步正承受着他人无法承受的东西。他不说,就像他沉默一样。
 
  末了,老师再一遍遍地关心时,他不得已,说,我们是单亲家庭。这一句总算总结了孩子的问题。老师一句哦,再也不曾问左问右。放学迟去接,老师不会多说,偶尔犯点错,老师也不怪。他心里偶尔会有点小庆幸,庆幸完了,忍不住又会叹口气。叹了气之后,无名火就会上来,从脚底窜到头顶。如果不是那个女人,也许儿子即便腿脚有点问题,也不至于这么内向木讷,不至于如此寡言少语。差点,儿子差点就被定义为自闭症了。
 
  这一晃便已三年。三年前的儿子还撒着欢呢。可是女人却要撒到外面去了。没有任何征兆,突然跟他说,她要出去透透气。女人说,自己一心从大山里跑出来,没想到又跑进了这个岛,这座岛看看与外面连着,却是封闭的,封得她透不过气。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以为她魔怔了。那一天,他刚从搬家公司回来,陷在椅子上半天回不过神。透气?透什么气?这两天给一家图书公司搬家,这是他有史以来觉得最沉重的一次。比起家电,比起家具,这些成箱成箱的书,几乎把他的肩膀都给压垮了。知识就是这么沉么?都说知识就是力量,现在这些知识就像大山,压得他这样没知识的人喘不过气来。
 
  但一想到儿子幼儿园的费用,一想到儿子的营养,半坐在台阶上他狠狠呼出一口气,蹲下身,拉紧连捆了五箱书的绳子,往背上奋力地拉了一下,还是站起来了。从七楼到一楼,装上车,再从一楼上六楼。他用想儿子的这口气硬是铆足了劲。但一歇下来,他才发现,自己的骨头差点散了架。
 
  而现在呢,骨头没有散,心中那口气力却散了。
 
  要透什么气呢?父亲卧床三年,屎尿在床,三个人都苦。有时一进门,闻着臭味,他的气就像气球呼呼地膨胀,劈头盖脸冲她就是一顿骂。她也不回嘴,实在被骂得凶了,便吱一声,今天已经洗了三遍了。这下,他便垂下头,像个戳破的气球。对父亲,他从不说不字。一手带大他的人,他没有任何资格说不。所以,闻着味道,他一边往肚子里扒饭,一边就着数落她的声音,扒一口吞一口,囫囵而下。
 
  那次回到家,发现家中没人,厨房里的冰冷像是一道激光一下子把他肚子里的火点了起来。他倒开酒,在柜子里摸出一把生花生,才剥了两颗,一杯酒却已下肚,一通雷霆就从肚子里生生冲出喉咙。老人在床的一角,灰暗里连声音也是暗淡的。才两岁的儿子则用明亮的大哭叫回了女人。女人披着一身的疲惫,深一脚浅一脚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是满满的一盆床单被套。他伸出手就是带着响亮的一道弧线,床单被套全部撒在地上。女人说,为了省点水费,我特意跑去河边洗,这下好了。他不依不饶,你想饿死我!
 
  从门口到河边,百来米远。下雨天的泥泞全粘在女人的鞋底。几年的时间里,房子没有搬,而鞋底却再也沾不上泥了。城市化进程的速度跟女人离开的速度一样快,快得让他怀疑自己有过这么一段经久泥泞的历史。
 
  现在这里已经不像城郊村了,那个大大的拆字已经从远远的地方蔓延过来,房东笑眯眯地说,来了,终于等来了,拆字已经写在河对岸了,马上就要写到我们的房子上了。说这话时,房东的笑是从心底扶摇直上的,那是他见过最可怕的笑。
 
  有时他也盼着这个地方改头换面,毕竟高楼大厦才是一个城市的脸面,这么一个半岛,如果拆了旧房,扩展绿植,治理污河,建成公园,这个岛会是这个城市最出彩的一个景点?;蛘呓ㄆ鸶呗ィ堑荷系拇笙檬遣皇腔嵯窈贾萆虾D茄?,璀璨夺目?而目前这一块区域每次看都觉得是城市的伤疤,似乎不痛不痒,却非城非农,尴尬难看。这样的地方,也总会令人想起城市的过往。城市跟人一样,有些记忆并不是好事。不是所有历史都是涂了油彩的,或者即便涂了油彩的也掩饰不了曾经的创伤和苍白。
 
  不过,更多时候,他还是有着不一样的念想。伤疤虽然难看了点,但多少还有些温馨,一如小和杂有时是温馨的代名词一样。而且,小和杂,更多是代表了廉价。相对于闹市堂皇体面的高楼新房,那边一年,这边可以租三四年了。这些钱,有多少可以还债,又有多少可以花到儿子身上?廉价有时也意味着是一种积累和投资。这样想,他的心里就安定了。(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骆 依婷